官渡防线初具规模的第十三日,黄河水汽裹挟着早春的寒意,浸润着新夯的土垒。吕布按着冰凉的垛墙,指腹传来泥土粗糙坚实的触感。对岸袁军大营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连绵的旌旗仿佛一片移动的阴云,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斥候流水般报来消息,袁绍主力仍在黎阳一带集结,打造舟船,但小股骑兵的试探性侵袭已日益频繁,如同猛兽出击前伸出的爪牙。
中军大帐内,炭火驱散不了那股深入骨髓的紧张。陈宫将一份最新谍报呈上,眉宇间锁着一丝凝重:“主公,袁绍以其子袁谭为青州刺史,配属郭图、辛毗为谋士,颜良旧部朱灵为将,正全力经营青州。其意甚明,欲从东面渡河,或沿济水南下,直插我军侧翼,与黎阳主力形成夹击之势。”
吕布盯着地图上青州那片广袤的区域,那里如同棋局上突然落下的一枚黑子,打乱了他全力应对正面战场的部署。青州若失,袁谭兵锋可直指徐州,威胁刘备,甚至绕过泰山,侵入兖州东部,届时官渡防线将腹背受敌。他不能分兵,官渡每一分兵力都至关重要。
“臧霸……”吕布的手指划过泰山山脉,那里是臧霸、孙观等泰山寇活跃的区域,“彼等名义归附,实则拥兵自重,在袁吕之间摇摆。袁谭入青州,首要威胁的,便是他们的地盘。”
陈宫点头:“正是。臧霸等人与袁绍本有旧怨,如今袁谭前来,必欲收其兵权,夺其根基。此乃驱虎吞狼之机。可遣一使,携朝廷正式诏命,表臧霸为青州刺史,令其总揽青州军事,抗御袁谭。”
“青州刺史……”吕布沉吟。这是一个空头官衔,却能给予臧霸对抗袁谭的大义名分,足以激发其抵抗之心。“可。即刻拟诏,以天子名义,拜臧霸为青州刺史,镇东将军,封列侯。令其与孙观、尹礼等,整合泰山诸军,袭扰袁谭后方,焚其粮草,断其归路,使其不能全力西进,威胁我军侧翼。” 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使者,所需军械粮饷,我可酌情支援,但首要之务,是让袁谭在青州寸步难行!”
“诺!”陈宫领命,即刻转身去草拟文书,遴选使者。
决策已下,但吕布心中并无十足把握。臧霸等泰山豪帅,习性难驯,虽恶袁绍,却也未必真心臣服于他。这步棋,风险与机遇并存。
就在信使带着诏书与厚礼,秘密离开官渡大营,向东潜入青州地界的同时,许都城内,一场无声的抚慰也在悄然进行。
貂蝉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幔小车,来到了张辽在许都的府邸。张辽正妻乃并州旧族之女,姓李,平日深居简出。听闻貂蝉来访,李氏有些意外,连忙迎出中门。
“夫人不必多礼。”貂蝉扶住欲行礼的李氏,声音温和,“文远将军为国戍边,身负重任,夫人独力支撑家门,抚养儿女,辛苦之处,主公与妾身皆感念于心。” 她的话语如同暖流,瞬间消融了李氏初见时的些许局促。
两人在内堂坐定,侍女奉上热汤。貂蝉并未过多寒暄,目光落在堂下正在一名老仆看护下练习握石锁的幼童身上,那孩子眉眼间颇有几分张辽的英气。“这便是二郎吧?听闻小小年纪已能开半石弓,真乃将门虎子。”
李氏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又带着忧色的笑容:“劳姑娘挂心,这孩子性子野,只爱舞枪弄棒,让他读书却比登天还难。” 话语间,目光不由望向北方,那是白马的方向。
貂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轻声道:“夫人放心,文远将军勇略冠世,更兼主公运筹帷幄,黄河防线固若金汤。袁绍虽众,不过是土鸡瓦狗。前线将士用命,我等在后方,唯有安定家宅,让将军们无后顾之忧。” 她从随行侍女手中取过一个小包裹,“这是宫内新制的几种伤药,效果颇佳,还有些许许都特产的点心,给孩子们尝尝鲜。若家中用度或有不便,夫人万勿客气,尽管遣人来府中知会。”
李氏接过包裹,触手温热,心中感慨,连声道谢:“姑娘费心了。府中一切安好,只盼……只盼他们能早日得胜归来。” 声音微颤,透露出深藏的牵挂。
离开张府,貂蝉又依次拜访了高顺、魏续等已奔赴前线将领的家眷。高顺妻子性情沉静,貂蝉便与她一同检视了府中库储的粮米,确认充足无忧;魏续母亲年迈,貂蝉耐心听她念叨儿子的往事,宽慰她魏续如今已是独当一面的将领,必能建功立业。她的话语体贴入微,礼物不算丰厚却恰到好处,更重要的是,她带来了吕布和整个集团对前线将领家属的重视与关怀,这种姿态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稳定剂。
这些拜访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传到仍在许都待命或轮休的中下层军官耳中,进一步凝聚了军心。主帅牵挂前线,主母抚慰后方,上下同欲,此刻不再是空洞的口号。
十日后,青州,泰山郡,奉高城旧址附近的山寨中。
臧霸踞坐在虎皮垫子上,面前摆放着朝廷的诏书、印信,以及吕布使者带来的金银绸缎。他身形魁梧,面容粗犷,一道刀疤从眉骨划至下颌,平添几分悍勇。孙观、尹礼、吴敦等泰山诸将分坐两侧,目光都聚焦在那卷明黄色的绢帛上。
“臧将军,”使者不卑不亢,声音清晰,“吕将军知将军等雄踞泰山,保境安民,心向汉室。今国贼袁绍,遣其子袁谭侵吞青州,意在拔除将军等根基,进而威胁兖豫,动摇社稷。将军乃青州豪杰,岂能坐视?朝廷特拜将军为青州刺史,总揽青州军事,望将军能整合义兵,拒袁谭于境外。吕将军承诺,所需军资,必当竭力相助。待平定袁逆,将军便是再造青州之首功!”
臧霸摩挲着冰凉的刺史印信,眼中光芒闪烁。他与袁绍素有嫌隙,袁谭到来,确实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吕布此举,无疑是雪中送炭,给了他名分和喘息之机。然而,他亦是枭雄,深知这官衔既是护身符,也是枷锁。
孙观性子更急,瓮声瓮气地道:“大哥,吕布这诏书来得正好!那袁谭小子,带着郭图、朱灵,一来就想收缴咱们的兵权,划分地盘,简直欺人太甚!有了这青州刺史的名头,咱们打他,就是奉旨讨逆!”
尹礼则更谨慎些:“吕布借刀杀人,意图明显。我等若与袁谭拼个两败俱伤,他正好坐收渔利。”
臧霸猛地将印信握在掌心,抬起眼,扫视众兄弟:“吕布是要利用咱们,不错。可袁谭是要咱们的命!这青州刺史,咱接了!传令下去,即日起,整合各部人马,咱们就以太行为根基,跟袁谭好好周旋!他敢出城,就截他粮道!他敢分兵,就吃他一部!要让袁本初知道,他儿子的青州刺史,没那么好当!”
他声如洪钟,在山寨中回荡。一道无形的烽火,开始在青州的群山峻岭间点燃。这盘牵扯着整个中原战局的侧翼棋局,终于落下了第一枚棋子。
官渡大营,吕布接到了臧霸接受任命并开始集结兵力的消息。他走到帐外,再次望向北方。天色阴沉,黄河对岸的袁军大营灯火连绵,如同星河倒坠。东面的青州,一场牵制与反牵制的战斗已经打响,而正面的风暴,依旧在持续积蓄着力量。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胸腔里弥漫着硝烟与河水混杂的气味。
山雨,欲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