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之行的尘埃尚未落定,安邑行在便仿佛被投入了一块新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比预想中更为汹涌。并非来自外敌的威胁,也非内部的倾轧,而是一个看似寻常却可能动摇根本的提议。
司隶校尉府的书房内,炭火依旧驱不散春寒,却平添了几分燥热。吕布、陈宫、钟繇、新任别驾辛毗,以及刚从洛阳废墟督工返回的张辽俱在。墙上那幅巨大的司隶地图成了焦点,上面已被朱笔勾勒出许多新的标记——张辽初步清理出的洛阳区域、颍川郡新近任命的官员姓名、以及各方势力的犬牙交错。
议题本是如何将颍川新收之才尽快纳入体系,并加大力度督促荆州、徐州方向的粮草输送。然而,讨论间,一位新近因精通律法、算学而被擢拔入幕府的颍川籍文吏,在呈送文书时,似乎是无意,又似乎是鼓足了勇气,低声提及了一句:
“温侯,诸位明公……卑职斗胆妄言。如今朝廷暂居安邑,虽得暂安,然终非长久。洛阳重建,工程浩大,非数年之功不可用。且其地四战,无险可恃……卑职故乡颍川郡之许县,城郭坚固,近年少有战祸,且地处中原腹心,漕运便利,周边多有沃野,利于屯田积谷……或……或可备选,暂作行在之思?”
许县?
这个名字被轻轻抛出,却像一颗冷水滴入了滚油之中。
书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都转向了墙上的地图,寻找那个位于颍川郡中心位置的点。
陈宫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的眉头立刻锁紧,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斥:“许县?岂可!洛阳乃汉家旧都,天下根本!还于旧都,乃昭示汉室中兴之象,政治意义无可替代!岂能因一时艰难,便弃之而就一寻常郡县?此议若出,必使天下人以为朝廷力衰,徒惹讥笑!”他的态度激烈,代表着一种强烈的政治正确和路径依赖。
钟繇则沉吟不语,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许县的位置轻轻敲击着。他来自颍川,对许县并不陌生。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语气较为持重:“公台所言,自是正理。然……许县之利,亦不可不察。其地确比洛阳完固,周遭郡县富庶,粮草转运便捷得多。且地处中原腹心,西可控扼伊阙,东可压制陈留、谯郡,北望河内,南抚荆襄……其战略位置,或许比残破的洛阳更利于掌控中原,辐射四方。”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吕布,“只是,迁都之事,关乎国体,不可轻动。且许县之名,远不及洛阳……”
新任别驾辛毗,因其族在颍川,对此地更为了解,此刻也谨慎开口:“元常公(钟繇)所言甚是。许县虽无洛阳之名,却有实利。其城经多年经营,颇为坚固,库府、官廨稍加修葺便可使用。周边水系发达,经颍水、汝水可连通淮泗,漕运极便,于筹措粮草、调运物资大有裨益。且其位于豫州中心,若能据此……或可更好震慑豫州不服,联络南方州郡。”他的分析更侧重于实际的军事和后勤优势。
张辽听着文臣们的争论,忍不住插言道:“若论守御,末将以为,许县城墙高厚,确比一片废墟的洛阳更易布防。且其地平坦,利于我骑兵驰骋。只是……正如钟先生所言,名声上差了许多。”
吕布始终沉默地听着,目光在地图上洛阳和许县两个点之间来回移动。陈宫坚持的是政治象征和长远大义,钟繇和辛毗看到的是现实利益和战略优势,张辽则从纯军事角度考量。
他想起巡视颍川时,路过许县附近所见的景象——城池的确齐整,田野已有绿意,水道上舟船往来,显露出一股洛阳废墟所没有的生机与秩序。也想起枣祗每日呈报的、依旧令人揪心的粮草消耗数字,以及袁绍在北方越来越露骨的敌意。
政治象征固然重要,但活下去,站稳脚跟,拥有实实在在的力量,才是眼前最紧迫的。一个饿着肚子、躲在残垣断壁中的朝廷,就算顶着“洛阳”的名头,又能有多少威严?
但他也没有立刻否定陈宫。彻底放弃洛阳,政治上的损失太大,也会寒了那些一心盼着“还于旧都”的老臣之心。
争论持续了约半个时辰,双方各执一词。
最终,吕布缓缓抬起手,止住了众人的话语。
“好了。”他的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许县之利,吾已知之。洛阳之重,亦不可轻弃。”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先点在洛阳:“文远继续督工,清理、加固一事不可停。洛阳,必须要修,这是态度,是大义名分所在。”
接着,他的手指移动到许县,停顿了片刻:“然,非常之时,需做多手准备。元常,子泰(辛毗字),你二人暗中着手,详细勘察许县城防、官署、粮仓、水道,拟定一份若朝廷暂驻于此,需如何改建、布防、以及如何与洛阳重建工程协调的方略来。要秘密进行,不得外泄。”
他又看向陈宫:“公台,洛阳重建,依旧是我等对外宣扬之要务。许县之事,暂限于此屋之内,对外不必提及。”
这是一个典型的吕布式决策——不做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是两手准备,既保住政治正确的旗帜,又暗中推行更务实的备选方案。
陈宫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吕布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断,最终只是拱了拱手:“宫……明白。”
钟繇和辛毗则对视一眼,齐声应道:“遵命!”
众人领命而去后,吕布独自留在书房。任红昌(貂蝉)悄无声息地进来,为他换上一杯新茶。
“你也听到了?”吕布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地图上。
“妾身听到了一些。”任红昌轻声道,将茶盏放在他手边,“温侯此举,甚是稳妥。洛阳如冠冕,华美却沉重;许县如履屐,朴实却利于行路。非常之时,备下一双合脚的鞋,总不是坏事。”
吕布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说得不错。冠冕要戴,鞋也要穿。就看什么时候,穿哪一双更合适了。”
许县,这个原本并不起眼的名字,从此被赋予了特殊的战略意义,悄然进入了吕布集团最高决策层的视野。一个关乎未来权力中心走向的种子,就此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