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兔马的蹄铁踏过南郊泥泞的土路,溅起浑浊的水花。吕布勒住缰绳,在许昌城南门外驻足回首。城头原本飘扬的曹字大旗已被扯落,取而代之的是几面临时找来的、颜色不一的吕字旗帜,在浓烟与晚风中无力地翻卷。典韦温热的血沿着方天画戟的月牙刃缓缓滑落,滴在尘土里,洇开几个深色的圆点,旋即被马蹄掀起的泥土覆盖。那股铁锈与生命消逝混合的气味顽固地萦绕在鼻尖,连同曹操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像一根细刺扎在心头,不深,却持续地散发着恼人的存在感。
他调转马头,将颍水对岸的无边黑暗甩在身后,目光投向眼前这座刚刚被撕开胸膛的城池。许昌的南门洞开,门洞内外的尸体层层叠叠,有曹军守兵,也有他的狼骑儿郎,血水汇成一道道小溪,沿着街面的沟壑流淌,在火光映照下泛着粘稠的暗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木材燃烧后的焦糊、人血特有的甜腥、皮革烧焦的臭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从废墟深处飘来的炊烟残迹,混合成一座城池死亡与新生交替时刻特有的气息。
“主公。”张辽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带着激战后的沙哑和疲惫。他的甲胄上满是刀箭划痕,面颊被烟火熏得黧黑,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像雪原上的饿狼。“城内残敌已清剿大半,但多处火起,流民溃兵滋扰,需尽快弹压。”
吕布微微颔首,没有说话。他催动赤兔,缓缓穿过城门。马蹄踏在血水和碎肉上,发出令人不适的噗嗤声。街道两旁,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骸骨,兀自冒着青烟。一些兵士正在军官的呵斥下搬运同伴或敌人的尸体,另一些则从还在燃烧的房屋里抢出些焦黑的家具或粮袋。他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蜷缩在垮塌的屋檐下,眼神空洞地望着他,如同受惊的鸟雀。一种熟悉的烦躁感涌了上来,夹杂着些许他自己也不愿深究的沉重。这就是胜利?用无数尸骨和眼前这片疮痍换来的、对一座空壳都城的占领?
“文远,”他终于开口,声音因久未言语而有些干涩,“带你的人,协助高顺部扑灭大火。传令下去,各部严守军纪,擅取民财、淫辱妇孺者,立斩不赦。打开府库,设立粥棚,先把活着的人的嘴堵上。”他的指令清晰而冰冷,像一块块砸在地上的石头。张辽抱拳领命,立刻调转马头,大声呼喝着部下开始行动。
吕布不再停留,径直向城市中心的皇宫方向行去。越靠近皇宫,景象越发触目惊心。宫墙多处坍塌,精美的漆木门窗化为焦炭,玉石栏杆断裂倾颓,价值连城的丝绸帷幔被随意践踏在泥水里。显然,这里经历了最激烈的争夺,也可能遭遇了失控的抢掠。他注意到一具穿着内侍服饰的尸体趴伏在路旁,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被踩扁的金壶。人性的贪婪与脆弱,在生死关头暴露得如此彻底。
皇宫的正殿——德阳殿,虽未完全焚毁,但那宏伟的穹顶已被烟熏得漆黑,几扇巨大的殿门歪斜地敞开着,露出内部幽深而混乱的景象。吕布在殿前翻身下马,将赤兔交给亲卫。他迈步走上汉白玉台阶,脚下传来琉璃瓦和碎瓷片的清脆碎裂声。殿内光线昏暗,原本庄严肃穆的气氛被破坏殆尽,案几翻倒,卷轴文书散落一地,几只铜鹤香炉倾覆,香灰泼洒出来,混合着不知是谁的血迹,踩出凌乱的脚印。
他的目光扫过殿内,最后落在那个蜷缩在御座下方阴影里的少年身上。那就是汉献帝刘协。他穿着一身不合体的、略显宽大的玄色冕服,头上的十二旒冕冠歪斜着,几串玉珠耷拉在额前,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双手紧紧抱着膝盖,身体在微微发抖,像一片在寒风中战栗的叶子。当吕布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时,那少年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至极、犹带稚气的脸。他的眼睛很大,此刻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吕布停下脚步,隔着十几步的距离,看着这个名义上的天下共主。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心底翻腾。有胜利者居高临下的审视,有一丝对这个年轻傀儡皇帝处境的本能怜悯,有对汉室权威彻底崩塌的清晰认知,更有一种穿越者灵魂深处对“历史”和“皇权”疏离而冷静的评估。他并未立刻行礼,也没有表现出咄咄逼人的姿态,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如同实质,落在献帝身上。
刘协在那目光的压迫下,几乎要缩成一团。他尝试着想要站起,履行一个皇帝接见臣子应有的礼仪,但双腿软得不听使唤。最终,他只是徒劳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用带着哭腔的、细弱的声音说道:“将……将军……辛苦了……”这句话耗光了他所有的勇气,说完便立刻低下头,不敢再看吕布。
看着这近乎卑微的姿态,吕布心中那点怜悯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漠然的清醒。这就是他要“扶持”的汉室正统?一个在乱世中连自身安危都无法保障的惊弓之鸟。他需要的,不是这个瑟瑟发抖的少年,而是他身上所代表的、那层尚未完全剥落的“大汉”外衣。
他向前走了几步,在一个相对合适的距离单膝点地,抱拳行礼,动作干脆利落,却并无多少暖意。“臣,吕布,救驾来迟,令陛下受惊,罪该万死。”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曹操逆贼,祸乱朝纲,挟持天子,人神共愤。今臣已克复许都,驱除国贼,特来向陛下复命。”
这套说辞他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此刻说来流畅无比。他刻意强调了“救驾”和“曹操逆贼”,将自己置于道德的制高点。
听到“曹操”二字,刘协的身体又是不易察觉地一颤。他抬起头,飞快地瞥了吕布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声音细若蚊蚋:“曹……曹操他……”
“陛下放心,”吕布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曹操已是丧家之犬,仅以身免,臣已派兵追剿,不日必将其擒杀,以正国法。”他略一停顿,观察着献帝的反应,继续说道,“如今许昌初定,百废待兴,宫中亦需整顿。为陛下安危计,请陛下暂居偏殿,一应起居守卫,皆由臣来安排。”
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刘协显然听懂了其中的意味,他脸色更加苍白,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无力地点了点头。
吕布不再多言,起身召来亲卫队长,低声吩咐:“护送陛下回寝宫安歇,加派双倍人手护卫,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惊扰圣驾。”他特意加重了“护卫”二字的读音。亲卫队长心领神会,立刻带着几名甲士上前,半是搀扶半是架着,将那位犹在微微颤抖的少年天子请离了德阳殿。
送走献帝,吕布独自站在空旷而凌乱的大殿中,那股混杂着血腥、焦糊和灰尘的气味更加清晰。他走到御座前,伸出手,拂过那冰冷光滑的木质扶手,上面雕刻着精致的龙纹。这就是无数人梦寐以求、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也要坐上去的位置?触手一片冰凉,并无任何特殊的感觉。他甚至能想象到,不久之后,他将在这里,以“辅政”的名义,发号施令,决定无数人的命运。
但此刻,还有更紧迫的事情需要处理。他转身走出大殿,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但许昌城并未沉入黑夜,多处火光将天空映成一种诡异的橘红色,哭喊声、呵斥声、兵刃碰撞声依旧此起彼伏。混乱,就像一头未被驯服的野兽,仍在城中肆虐。
“主公!”高顺大步流星地走来,他身上的铁甲沾满了烟灰和血污,神色却一如既往的沉静,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城中大火已控制住七成,但流民和溃兵数量太多,趁乱抢掠粮铺、富户,甚至冲击我们的巡逻队。按您的军令,已斩首三十七人,悬首示众,但……似乎未能完全遏制。”
吕布眉头紧锁,那股烦躁感再次升腾。他知道乱世用重典的道理,但也清楚单纯的杀戮可能激起更大的反弹。“传令下去,增派巡逻队,凡手持兵器、聚众抢掠者,无需请示,立斩!同时,让陈杉、枣祗他们加快开设粥棚的速度,告诉那些饿红了眼的百姓,想要活命,就去领粥,别碰刀兵。”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立刻派人找到荀彧荀文若的……遗体,妥善收敛。以大夫之礼,厚葬于城北。他……毕竟是汉室忠臣。”
高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领命:“诺!属下即刻去办。”他转身欲走,又被吕布叫住。
“等等,”吕布的目光投向远处一条仍在冒烟的街巷,声音低沉了几分,“那些被抢掠、被杀害的百姓……也一并收殓了吧。找些识字的文吏,登记造册,若有亲属认领,酌情抚恤。”说出这番话时,他脑海里闪过的是穿越前在影视剧中看到的战后救援画面,那种现代人道主义的精神,与这个时代赤裸裸的丛林法则格格不入,却又如此固执地影响着他的决策。他无法改变这个时代的残酷底色,但至少,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试图保留一丝底线。
高顺深深地看了吕布一眼,抱拳沉声道:“主公英明,属下遵命!”这一次,他的脚步似乎更快了些。
命令一道道发出,像投入滚油中的水滴,在这片混乱的焦土上激起剧烈的反应。狼骑和陷阵营的士兵展现出高效的执行力,刀锋与粮食并用,血腥的镇压与最基本的生存保障同时进行。街道上的喊杀声和哭闹声渐渐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兵士巡逻的整齐脚步声,以及粥棚前排起的长队里传来的、带着希望与麻木的嗡嗡人语。
吕布没有休息,他骑在赤兔马上,在亲卫的簇拥下,巡视着这座正在他手中慢慢恢复秩序的都城。他看到士兵们用水泼熄最后一处明火,青烟袅袅升起;看到衣衫褴褛的孩童捧着破碗,小口啜吸着滚烫的米粥;看到原本惊恐躲藏的百姓,试探着从废墟中探出头来,用混杂着恐惧、好奇和一丝微弱期盼的目光,偷偷打量着他这个新的主宰者。
当他再次经过尚书台附近时,看到一队士兵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具覆盖着白布的遗体抬出。那是荀彧。吕布勒住马,静静地看着。这位曹操麾下最重要的谋士,最终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为他心中的汉室画上了句号。吕布对荀彧并无太多私人情感,甚至因其为曹操效力而心存芥蒂,但此刻,面对这种纯粹的、近乎迂腐的忠诚,他心中仍不免泛起一丝复杂的敬意,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警醒。权力之路,遍布荆棘,也充满了这种令人叹息的牺牲品。
“主公,城内局势已大致平稳。”张辽不知何时又来到了他身边,低声汇报,“各要害之处均已接管,府库、武库正在清点。曹操家眷及其麾下重要文武的家宅,也已派兵看守起来。”
吕布点了点头,目光从荀彧的遗体上移开,望向那片被清理出来的、略显空旷的皇宫广场。夜色渐深,残余的火光映照着他沾满征尘的侧脸,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倒映着这座刚刚易主的城池,以及更远方未知的、必将更加波澜壮阔的征途。许昌的落日早已沉下,但属于他吕布的时代,似乎才刚刚撕开夜幕,透出第一缕微光。他握了握手中的方天画戟,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与脚下这片尚存余温的土地形成鲜明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