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行宫的德阳殿,经过一番仓促的修葺,勉强扫去了几分破败之气,但梁柱上的焦痕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霉味,依旧顽固地提醒着人们此地的临时与窘迫。连日来的朝廷议事,多围绕着迁都洛阳的庞大计划、以及应对四方诸侯的琐碎政务,使得殿中气氛总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沉闷。
这一日的朝会却有些不同。几项紧要军务商议已毕,宦官正要宣布散朝,卫将军董承却忽然出列,手持笏板,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谄媚的笑容,向着御座上的少年天子深深一礼。
“陛下,”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响亮,“如今天下稍安,皆赖陛下洪福,温侯忠勇。然,宫廷之内,皇后殿下久伴陛下,母仪天下,温侯却常征战在外,府中唯严夫人操持,难免冷清。臣斗胆进言,陛下何不效仿古之明君,施恩于功臣,择一宗室淑女,赐婚于温侯,既可慰温侯鞍马劳顿,亦可彰显陛下体恤臣下、皇家与重臣同气连枝之意,实为一段佳话啊!”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静。许多公卿面露讶异,随即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联姻,自古便是最直接、最牢固的政治捆绑手段。董承此议,看似关怀,实则包藏祸心——若吕布接受,则等于在吕布身边安插了一个皇室眼线,其原配严氏地位势必尴尬,内宅不宁,或可间接削弱吕布精力;若吕布拒绝,则可扣上一个“轻视皇家恩典”的罪名。
几位与董承亲近的官员立刻出言附和,称赞此乃“皇恩浩荡”、“成全佳话”。杨彪等老臣则蹙眉不语,显然看透了其中算计,却一时不便直接反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吕布身上。
吕布立于武官首位,玄甲外的朝服纹丝不动,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讨论之事与己无关。他只是微微侧头,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御阶旁侍立的一名中年宦官——那是他早已通过任红昌(貂蝉)的门路,以金帛 subtly 结交的内线。那宦官极轻微地摇了一下头,眼神快速瞥了一下董承。
吕布心中冷笑。果然是他。
御座上的刘协,被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弄得有些无措。他下意识地看向吕布,又看看董承,稚嫩的脸上显出几分迟疑:“这……吕爱卿劳苦功高,朕自当厚赏。只是这婚姻之事……”
“陛下。”吕布终于出列,声音沉稳,打断了天子犹豫的话语。他先向刘协躬身一礼,然后转向董承,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董国舅美意,布,心领了。”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清晰而坚决的意味,回荡在殿中:“然,布起于微末,发妻严氏,自布尚为一介主簿时便下嫁于我,多年来相濡以沫,贫贱不移,更于并州孤悬、胡骑环伺之际,为布打理后方,安抚将士家小,未曾有一日怨言。布虽不才,亦知‘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之理!如今若因布偶立微功,便弃结发而尚帝女,天下人将如何看待吕布?又将如何看待陛下?此等不仁不义、沽名钓誉之事,布,实不敢为!亦不屑为!”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带着边地武夫特有的直率和一种近乎执拗的道义感,瞬间将董承那点算计衬得格外龌龊。殿内不少官员,尤其是那些较为清正或出身寒微者,闻言不禁微微颔首,看向吕布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真实的敬意。
董承没料到吕布拒绝得如此干脆彻底,还顺手扣回来一顶“陷陛下于不义”的帽子,顿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张了张嘴,却一时找不到话语反驳。
吕布却不给他机会,话锋紧接着一转,语气放缓,却依旧坚定:“陛下若真欲施恩于臣,臣……确有一不情之请。”
刘协正被吕布刚才那番“糟糠之妻”的言论说得有些动容,闻言忙道:“爱卿但说无妨。”
吕布拱手,目光垂地,声音沉凝:“故司徒王公,忠烈贯日,为国捐躯,天下共钦。其女任氏红昌,虽流落风尘,然秉性坚贞,更于长安乱中,屡次冒险为臣传递密信,助臣洞察奸佞动向,于社稷实有微功。臣感佩其忠义,亦怜其孤苦。若陛下念及王公忠忱,愿成全臣,赐任氏于臣为侧室,既可抚慰忠良之后,使王公在天之灵得以安息,亦可彰显陛下不忘旧臣、褒奖忠义之仁德。如此,臣感激不尽,必当粉身碎骨,以报陛下!”
这一番话,情理兼备,既全了他“不忘糟糠”的重情形象,又将纳貂蝉之事拔高到了“抚慰忠良、彰显仁德”的政治高度,堵死了所有人的嘴。更是巧妙地将球踢回给了刘协和董承——你们是要成全我这份“忠义”,还是要寒了天下忠臣之心?
刘协本就对王允抱有感激和愧疚,听闻此言,几乎未加思索,便点头道:“吕爱卿所言极是!王司徒忠烈,朕常念之。其女既有功于社稷,又得爱卿青睐,朕岂有不允之理?便依爱卿所奏!择吉日,成此佳话,亦是一段忠义传奇!”
董承彻底哑火,脸色铁青,却又无法再出言反对,只能暗自咬牙。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联姻,就这样被吕布以重情重义、褒奖忠烈的名义,轻松化解,并反手为自己争取到了最想要的结果。
退朝之后,吕布回到城外大营。严氏早已得知朝堂风声,迎上前来,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和释然交织的复杂情绪。
吕布屏退左右,握住她的手,那手有些冰凉。他语气罕见地温和:“今日之事,委屈你了。”
严氏摇摇头,勉强一笑:“夫君说的哪里话。妾身明白的。那任娘子……确是奇女子,对夫君霸业亦有助益。只是……”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日后府中……”
“她永远是侧室。”吕布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你是我吕奉先明媒正娶的妻子,无人可替代。内府之事,一如既往,由你做主。任氏……她志不在此,我自有他用。”
严氏看着丈夫坚定的眼神,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眼眶微微发热,点了点头:“妾身知道了。”
而当诏书送达任红昌暂居的院落时,她正临窗习字。听完宦官宣旨,她平静地谢恩,脸上无悲无喜,只在低头的瞬间,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波澜。她起身后,对前来道贺的陈宫微微一礼:“有劳陈先生。红昌德薄,蒙温侯与陛下不弃,日后定当恪守本分,尽心辅佐。”
她的姿态谦卑而得体,仿佛这只是一场理所应当的恩赏,而非一场惊心动魄的政治博弈的终点。
夜幕降临,吕布独自在帐中擦拭方天画戟。冰冷的戟刃映出他深邃的眼眸。
拒绝宗室女,固然保全了名声,安抚了内部,但也彻底断绝了与皇室血脉直接联结的机会。纳貂蝉,虽得偿所愿,获得了这位奇女子的才智与忠诚,却也必然引来董承等旧臣更深的忌惮。
政治与情感,天下与私心,在这乱世之中,总是如此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但他吕奉先,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