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七年·冬初·湟水谷地:
深秋的寒意已彻底浸透河湟大地,枯草覆上了一层白霜,天空变得阴沉而低垂,预示着第一场冬雪即将来临。
在汉军不断推进的堡垒线和焦土政策的挤压下,河湟以西地区的羌人部落,生存空间已被压缩到了极限。
绝望的气氛如同这冰冷的空气,弥漫在每一个残存的羌人聚落。
在一条偏僻荒芜的干涸河床深处,五六支尚未被汉军彻底打散、仍保有部分青壮力量的羌人部落首领,进行了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秘密、也更决绝的会盟。
他们是:以勇猛着称的先零部酋长滇零、擅长山地奔袭的钟存部首领戈干、以及勒姐部、当煎部、罕幵部等几个较小但同样顽抗的部落头人。
烧当老酋长迷唐已病重无法理事,抵抗的重担落在了这些相对年轻的首领肩上。
“汉人的堡寨,像铁钉一样钉进了我们的胸膛!每一座堡寨立起来,我们的草场就少一片,我们的牛羊就饿死一群!”
滇零的声音因愤怒和寒冷而颤抖,他摊开一张粗糙的羊皮,上面用木炭画着汉军堡垒的大致位置和推进方向。
“再看他们!把守着所有水头(水源),烧光了所有能烧的草!盐铁断绝,这个冬天,我们的老人和孩子…熬不过去了!”
戈干一拳砸在冻土上,眼中布满血丝:“等下去是死,分散逃跑也是死!像效功部那样投降?去做汉人的奴隶,像牛羊一样被卖掉?我钟存部的儿郎,宁可握着刀战死!”
“对!战死!”
“拼了!博一条生路!”
几个小头人也纷纷低吼起来,绝望将他们最后的一丝犹豫也碾碎了。
最终,一个悲壮而冒险的共识达成了:集结所有还能战斗的力量,趁汉军不备,突袭其一座位置相对突出、守军可能较少的戍堡!目标不是与汉军主力决战,而是攻破堡垒,夺取里面储存的过冬粮草、盐巴和武器,然后迅速撤退! 有了这些物资,或许就能撑过这个冬天,或许就能赢得喘息之机,甚至鼓舞其他观望的部落起来反抗。
目标选定为汉军南路防线最西端、刚刚建成不久的一座戍堡——“威虏障”。据探子回报,此障城规模较小,守军约三百人,但因位置突出,补给线较长,储存的物资却不少——用于供应更前沿的哨所,且其周围地形复杂,便于隐蔽接敌和撤退后躲藏。
“但不能立刻动手。”戈干较有谋略,他提出了关键点,“现在地面坚硬,汉人的骑兵说来就来。我们要等——等第一场大雪!”
“下了大雪之后,一是积雪会掩盖我们的行踪,便于隐蔽接近。
二是大雪会严重阻碍汉人骑兵的机动性,他们的马在深雪中跑不快,即便附近堡垒的援军得到烽火信号,赶来也需要更长时间。
三是大雪封山,我们得手后,可以向南或向西撤入深山,汉军难以大规模追踪。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这个计划得到了所有人的同意。他们约定了集结地点、时间在第一场大雪落下后的第二夜、攻击信号以及得手后物资的分配和撤退路线。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因为这可能是他们部落最后的希望。
会后,各部落首领悄然返回自己的营地,开始进行最后的、极其隐秘的准备。
他们不敢大规模聚集青壮,只能以狩猎、采集为名,将最精锐、最可靠的战士三三两两地派往预定集结地——一处远离汉军视线、被群山环抱的废弃冬季牧场。
粮食已经极度匮乏,但他们还是挤出了一点点青稞和肉干,优先供给给这些即将出征的战士,让他们至少能吃饱几顿饭。
武器被反复打磨,尽管很多人的刀剑已经崩口,箭镞是用骨头甚至硬木削尖制成的。每一匹还能奔跑的战马都被精心照料,这是他们突袭和撤退的关键。
部落里的老人、妇女默默地为他们祈祷,将最后一点温暖的皮子塞给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一场赌上一切的豪赌,赢了,或许能暂缓灭亡;输了,整个部落的青壮可能就此断绝。
在一种悲壮而压抑的气氛中,五六支部落的力量,如同涓涓细流,无声无息地向着集结地汇聚。到了约定之时,竟然也聚集起了近四千名羌人战士!
这个数字对于巅峰时期的羌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在此刻,已是这片土地上所能拿出的、最后的有生反抗力量。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眼中燃烧着绝望的火焰和最后一搏的决绝。
天空愈发阴沉,北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雪沫。羌人们的斥候日夜观察着天象和汉军威虏障的动静。
汉军似乎并未察觉异常,威虏障的守军依旧每日例行公事般地巡逻、放哨,炊烟按时升起。
他们或许认为,在如此严酷的天气和强大的军事压力下,羌人早已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和能力。
终于,在一个铅云低垂的午后,冰冷的雪花,开始一片片、继而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越下越大,很快便将天地间染成一片苍茫的白色。
积雪覆盖了羌人战士的足迹,也掩盖了他们的营地。他们蜷缩在临时挖出的雪窝子和单薄的帐篷里,默默咀嚼着冰冷的食物,检查着简陋的武器,等待着黑夜和雪势达到预定的时刻。
首领们巡视着队伍,做着最后的动员。没有激昂的呐喊,只有沉重的拍肩和低语:
“为了部落的存续!”
“为了夺回活命的粮食!”
“天神保佑!”
四千双眼睛,在风雪中望向威虏障的方向,那里有他们生存下去的希望,也很可能,是他们最后的坟墓。雪,依旧下个不停,仿佛要将世间的一切恩怨、挣扎与悲欢,都彻底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