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六年·春末·未央宫前殿
卫太后薨逝的哀讯如同沉重的阴云,笼罩了整个未央宫。然而,比安排丧仪更棘手的问题,很快就在御前会议上爆发了出来。
刘据身着素服,面容因连日的守丧和悲痛而显得憔悴,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他环视着殿内以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太常、宗正等为首的重臣,清晰而不容置疑地宣布了他的决定:
“太后临终,念念不忘者,唯朕那两位屈死的姐姐。母子连心,却阴阳永隔十余载,此乃人间至痛。朕意已决,将太后灵柩,奉葬于思后园,与两位皇姐同穴而葬,以全她们母女相思之情,告慰太后在天之灵。”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片死寂。所有大臣都愣住了,随即脸上纷纷露出震惊和极度为难的神色。
丞相田千秋,虽已老迈,但此刻却不得不率先出列,他须发皆颤,跪伏于地,声音沉重而恳切:“陛下!陛下纯孝之心,感天动地,臣等岂能不知?然…然此事关乎礼法纲常,关乎宗庙社稷,万万不可啊!”
太常(掌管宗庙礼仪)看到丞相站了出来他心里一松,紧接着也连忙跪倒,急声道:“陛下!《礼》有明制:‘夫妇一体,死则同穴’。太后乃太上皇皇帝正宫皇后,理当祔葬于太上皇之定陵!此乃人伦之大义,宗法之根本!若另葬他处,置孝太上皇于何地?天下万民将如何看待此事?”
宗正也叩首道:“陛下,帝后合葬,乃昭示天下夫妇和睦、阴阳调和之象,是国家稳定的象征。若太后不与太上皇合葬,必致流言蜚语四起,恐…恐有损陛下圣德,甚至…甚至引人质疑陛下继位之正统啊!”
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核心意思只有一个:帝后必须合葬,这是铁一般的礼法,不容更改。否则,不仅是对祖宗的大不敬,更会向天下释放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当今皇帝与太上皇之间存在难以调和的矛盾,甚至可能让人联想到刘据的皇位并非正常继承——尽管是靖难所得,但名义上仍需尊崇太上皇。
刘据听着这些劝谏,脸色愈发阴沉。他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但他脑海中不断浮现母亲临终前提到姐姐们时那痛苦的眼神,以及她对刘彻决绝的沉默。
他攥紧了拳头,声音因压抑着愤怒而微微发抖:“礼法?大义?朕的母亲,一生郁郁,最后的心愿不过是与她那两个苦命的女儿团聚!你们只顾着冰冷的礼法,何曾顾及过活人的情感,死者的遗愿?!朕是皇帝,难道连安葬自己母亲的决定都做不了吗?!”
他的话语中带着帝王的威严,也透着一个儿子深深的无力与悲愤。
殿内气氛僵持到了极点。大臣们跪倒在地,无人敢抬头,却也无人退让。这是原则问题,关乎国本。
就在这时,因身体原因已被特许坐着的田仁和早就致仕的任安,在各自儿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们没有跪下,而是向着刘据,深深地作了一揖。田仁的声音苍老,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般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陛下…老臣深知陛下母子情深,更能体谅太后与两位公主的冤屈与思念…陛下欲成全太后此愿,乃是至孝,更是…对过往冤屈的一种弥补。老臣…内心亦为之动容。”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沉重:“然,陛下…您不仅是卫太后的儿子,您更是天下的君主。”
“您今日若执意如此,固然全了私孝,却坏了千古不易之礼法,动摇了宗庙传承之根基。”
“老臣试问陛下:太后若不葬入定陵,将来史书工笔,会如何记载?天下亿万臣民,那悠悠众口…又会如何议论陛下?他们会说,陛下因私怨而废公义,因私情而毁礼制…甚至…甚至会有人妄加揣测,谓陛下得位…”
他没有说完,但那个意思已经明白无误。
“陛下…您…将要如何堵住这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啊?”
最后这一问,如同一声惊雷,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刘据猛地一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的理由、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悲痛,在田仁这轻飘飘却又重如泰山的一问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可以力排众议,可以用皇权强行推行。但然后呢?正如田仁所言,他将如何面对史书?如何面对天下人那探究、猜疑、甚至非议的目光?
他辛苦建立的盛世威望,他力图塑造的明君形象,难道要因为这件事而蒙上阴影吗?
他仿佛看到了无数张嘴巴在窃窃私语,看到了史官那支冷酷的笔…他不仅仅是刘据,更是大汉的皇帝。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必须首先考量帝国的稳定与声誉。
一股巨大的、无法排遣的悲凉和挫败感席卷了他。他缓缓地、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良久,他睁开眼,眼神中的坚持已然褪去,只剩下深深的无奈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的声音变得异常低沉,甚至带着一丝沙哑:
“罢了…就…依卿等所议吧。”
“以太后之礼,祔葬…定陵。”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
大臣们如蒙大赦,却也心情复杂,纷纷叩首:“陛下圣明!”
他们退去了,留下刘据独自一人,站在空旷冰冷的大殿中。阳光透过高窗,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却照不进他此刻冰冷而孤寂的内心。
他最终,还是没能为母亲实现最后的愿望。他战胜了所有的政敌,开创了盛世,却最终败给了无形的礼法和那“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帝王的宝座,在赋予他无上权力的同时,也剥夺了他作为儿子最纯粹的一份孝心。
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无奈,是位居九五之尊也无法摆脱的、沉重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