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难六年的初春,温暖地阳光抚慰着塔克拉玛干边缘的绿洲,空气中弥漫着沙尘与葡萄藤的甜腻气息。
然而,一股无形的寒流正沿着古老的丝绸之路急速蔓延,冻结了商队的驼铃,凝固了市集的喧嚣。
匈奴举族西迁、前锋已抵金山隘口的消息,如同死神的低语,在每一个西域城邦的王庭与街巷间疯狂传播。
消息的来源混杂着血腥与尘土。
粟特商人萨迪克,往日精明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他的驼队在龟兹最大的巴扎被团团围住。
他挥舞着沾满尘土的袍袖,声音嘶哑地讲述着噩梦般的景象:“疯了!匈奴人全都疯了!整个草原都在移动!牛羊多得遮住了太阳!他们的战士骑着高头大马,眼神像饿狼!他们喊着要去西方,寻找新的牧场!天神啊,那根本不是迁徙,是瘟疫!是洪水!”
与此同时,车师前国的边境烽燧上,浑身是血的斥候从马背滚落,气若游丝地向守将报告:“金山隘口匈奴前锋数万精骑杀气冲天……”话音未落,人已昏死过去。
更隐秘的角落,汉朝绣衣使者的身影如同鬼魅。他们在焉耆的酒肆低语,在疏勒的商队中散布:“狐鹿姑单于发誓要血洗西域,报复当年的背叛!”
“他们的粮草快耗尽了,沿途的城邦都是他们的猎物!”
“汉军主力尚远,西域……危矣!”
这些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刺穿了西域诸王强装的镇定。
恐慌像瘟疫般扩散,每个城邦都笼罩在末日的阴影下。
身为西域门户的车师首当其冲,车师王安归瘫坐在冰冷的石座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发出空洞的嗒嗒声。
交河故城悬在河谷之上,曾是天然的屏障,此刻却像风中残烛。“关隘!所有关隘立刻封闭!”
他嘶吼着,声音带着破音,“征发!所有能拿得起刀的男人都上城墙!粮仓!把每一粒麦子都搬进地窖!”
他颤抖着手写下两份国书,一份送往敦煌汉军,言辞卑微恳切;另一份由心腹携带重金,冒险送往金山隘口外的匈奴前锋营地。
他的王宫外,牧民驱赶着牛羊仓皇南逃,尘土漫天,孩童的哭喊撕心裂肺。
焉耆王宫灯火通明,争吵声几乎掀翻穹顶。武将库尔班按着腰刀,须发戟张:“联合车师、龟兹!依托天山!我们熟悉每一道峡谷!让匈奴人的血染红山石!”
老相国阿迪力则忧心忡忡:“库尔班!数万匈奴铁骑!那是能淹没天山的洪水!送牛羊!送金银!甚至……重新称臣!先保住性命!”
国王尉屠耆脸色苍白,目光在激愤的武将和恐惧的文臣间游移。最终,他派出两路使者:一路快马加鞭奔向汉朝西域都护府所在的乌垒城;另一路则秘密潜行,试图接触匈奴使者。
王城的富商们连夜将成箱的珍宝埋入后院,或是装上最快的骆驼,逃向疏勒。
龟兹王绛宾是西域少有的雄主,此刻也感到脊背发凉。他站在延城高大的城墙上,眺望北方连绵的天山,那里曾是屏障,如今却可能成为匈奴骑兵俯冲的跳板。
“戒严!全国戒严!”他的命令斩钉截铁,“征召所有勇士!加固城墙!滚木擂石备足!”
他亲自书写求援信,加盖金印,命最信任的将军亲自送往乌垒,面呈都护郑吉。
同时,信使带着他的亲笔信,飞驰向邻近的姑墨、温宿:“唇亡齿寒!速联兵共御强敌!”龟兹的贵族子弟在演武场加紧操练,刀剑碰撞声不绝于耳,但市井百姓的脸上,只有茫然与恐惧。
疏勒王臣磐捻着修剪精致的胡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恐慌?亦是机遇。他召来汉朝使节,言辞恳切:“匈奴汹汹,疏勒愿为天朝屏障!然军械匮乏,粮饷不足……”
暗示着索求。同时,他派出心腹,带着珍贵的和田美玉,向西联络大宛、康居,又向南试探月氏人的态度。
疏勒的巴扎依旧开市,但往日的喧嚣不再,商人们窃窃私语,物价一日三涨,一袋黍米的价格已让普通百姓望而却步。
大宛王毋寡站在贵山城的城楼上,俯瞰着城外如茵草场上奔腾的汗血宝马。这些价值连城的珍宝,此刻成了最大的负担。
“加强城防!骑兵日夜巡逻!”他下令,声音低沉。他最担心的是匈奴人贪婪的目光。“备马!挑最快的马!最珍贵的宝石!”
他命令使者,“昼夜兼程,赶往长安!告诉汉朝皇帝,大宛永世臣服!恳请天兵速援!”
使者带着国书和象征臣服的贡品,如离弦之箭向东奔去。牧场里,牧人们忧心忡忡地看管着马群,生怕这些国宝被战火吞噬。
蒲类、卑陆、劫国这些小国的王宫已陷入彻底的混乱。蒲类国王带着妻儿和几袋金子,在亲兵护卫下仓皇逃往龟兹。
卑陆王则瘫软在王座上,看着大臣们争抢着仅存的财物。
劫国的长老们聚在昏暗的帐篷里,最终决定:举族向西,逃入帕米尔高原的茫茫雪山,听凭天神的安排。
西域的告急文书如同雪片般飞向敦煌、酒泉,最终堆满了长安未央宫的御案。朝堂之上,争论激烈。
大将军赵破奴目光如炬,声如洪钟:“匈奴西迁,正是我驱虎吞狼之策!西域恐慌,正显天朝威仪!速发大军进驻西域,震慑匈奴,掌控丝路!”
御史大夫桑弘羊则更为谨慎:“匈奴举族西迁,势如洪流!西域遥远,补给艰难!大军深入,恐陷泥潭!不如以西域诸国为盾,供其军械粮饷,令其自守!我朝大军屯于敦煌、玉门,以为后援!”
靖难帝刘据端坐龙椅,冕旒垂珠,看不清表情。他手指轻敲御案,片刻后,声音沉稳地传遍大殿:
“赵破奴!”
“臣在!”
“命河西四郡驻军即刻进入战备!抽调精骑一万,择熟悉西域之将统领,进驻敦煌!做出随时西进之势!震慑匈奴,安定西域人心!”
“桑弘羊!”
“臣在!”
“拨付弓弩箭矢五千具,环首刀三千柄,铁甲五百领,粟米十万石,布帛万匹!由西域都护郑吉统筹,优先配给车师、焉耆、龟兹等前线之国!令其坚守待援,共御胡虏!”
“绣衣使者!”
“臣在!”阴影中有人应声。
“严密监视西域各国动向!凡有私通匈奴、动摇军心者,严惩不贷!同时,广布消息,言我汉军援兵不日将至!稳定诸国!”
汉朝的应对如同强心针,但恐慌的阴霾并未完全散去。古老的丝绸之路,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窒息。
龟兹繁华的巴扎,往日人声鼎沸,香料、丝绸、宝石交相辉映。如今,摊位空了大半,仅剩的商人也无精打采。空气中弥漫着尘埃的味道,而非往日的异域芬芳。
一个粟特老商人守着无人问津的波斯地毯,眼神空洞地望着东方,那里是商路断绝的方向。
车师前国的边境关隘,铁闸沉重落下。士兵们紧握长矛,紧张地眺望着北方戈壁的地平线,每一阵风沙卷起,都让他们心跳加速。
关隘内,挤满了从草原逃来的牧民和牲畜,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的膻味和人群的汗臭,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疏勒通往于阗的商道上,一支庞大的粟特商队滞留在驿站。领队看着满载丝绸却无法东行的驼队,长叹一声,将手中的金杯狠狠摔在地上。驼铃声不再清脆,带着沉闷的绝望。
恐慌,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西域的咽喉。每一个绿洲城邦,都成了惊涛骇浪中的孤岛,在匈奴西迁的恐怖阴影下瑟瑟发抖。
汉朝的援军何时能至?匈奴的铁蹄何时踏破脆弱的城墙?未知的命运,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每一个西域人的头顶。
丝路的繁华乐章,在靖难六年的夏天,被匈奴西行的滚滚烟尘,粗暴地画上了一个沉重的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