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彦辰听着,原本疲惫的眼中骤然射出锐利的光芒!柳氏动用全部家财投资?高丽参贷?吸引跟投?这些信息如同散落的珠子,瞬间被季知棠的话串联起来!
他猛地看向季知棠,眼神里是一种拨云见日的激动:“张承祖确是个只知斗鸡走狗的纨绔,不堪大用。张万和生前曾多次当众表示,日后家业交予柳氏打理,只求她给张承祖一口饭吃即可。柳氏掌财,倒不算越权。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凝,“季娘子所言极是!此等关头,柳氏不思治丧,反而倾尽家财投入一个闻所未闻的‘高丽参贷’,并以此吸引大量投资,此举太过反常!此乃重大线索!多谢季娘子!”他郑重地朝季知棠抱了抱拳。
“能帮到官人就好。”季知棠微微一笑,将汤匙递给他,“官人快趁热吃吧,汤凉了风味就差了。”
周彦辰这才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白瓷大碗里,奶白色的汤汁浓郁醇厚,几乎不见油星,却散发着勾魂摄魄的咸鲜香气。琥珀色的咸肉块、金黄油润的笋块、吸饱了汤汁的百叶结沉浮其间,上面还点缀着几粒碧绿的葱花。
他舀起一勺汤送入口中,瞬间,一股极致的鲜味在舌尖炸开!咸肉特有的醇厚咸香、春笋的清新甘甜、百叶结的豆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汤汁浓郁顺滑,鲜得人眉毛都要掉下来!再夹一块笋,入口脆嫩无渣,饱吸了汤汁的精华,鲜甜无比。咸肉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咸香适口。
百叶结吸足了汤汁的鲜美,软韧有嚼劲。就着喷香的白米饭,周彦辰吃得额头微微冒汗,连日来的疲惫和紧绷的神经仿佛都在这碗热汤中得到了抚慰。他吃得专注而迅速,动作却依旧保持着良好的仪态。
一碗汤,一碗饭,很快见了底。周彦辰放下碗筷,由衷赞道:“季娘子好手艺!此汤鲜美绝伦,前所未尝。此为何名?”
“腌笃鲜。”季知棠答道,“‘腌’指咸肉,‘笃’是吴语里小火慢炖的意思,‘鲜’自然是这春笋和汤的鲜味了。”
“腌笃鲜…好名字,名实相副。”周彦辰点点头,取出钱袋,“此汤不在菜单之上,但滋味珍贵。季娘子开个价。”
季知棠摆摆手:“官人不必客气。本就是我自己做的晚饭,分你一份而已,值不得什么钱。况且官人为民操劳,一碗汤饭算不得什么。”
周彦辰却执意不肯:“一码归一码。汤饭虽简,却解我饥乏,价值远胜寻常。季娘子若不肯收,便是看不起周某了。”他不由分说,取出一块约莫二钱重的碎银子放在桌上,远超一碗汤饭的价值。
季知棠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再推辞,眉眼弯弯地收下银子,心底乐开了花——这位冷面县尉,倒真是个实在的“财神爷”!
是的,季知棠早已猜出他的身份,之前便听说有三个官爷前来办案,其中还有一位是本县县尉,上次来店里,另两个人对他左右殷勤侍候,便猜出他的身份。
向周彦辰诉说了案情线索后,季知棠心中安定了许多。
见时候尚早,店内也无其他客人,她忽然想起前几日研读《鹤梅食志》时,在卷三·膳补录中看到的一道极为风雅的菜式——瑞鹤衔梅羹。
最让她心痒难耐的是书中对其口感的描述:“食时,莼滑若云,笋脆如璎,鹤丝衔梅韵而游。一盏未尽,齿颊生松风,恍见孤鹤掠寒潭,喙衔落梅,振羽入青冥。”这是何等精妙的意境!
其原本做法记载:“鹤取胸腩,利刃批丝,薄如蝉翼,渍梅浆、清酒一宿,腥秽尽去,独留禽韵。莼菜择太湖初卷者,笋尖取新雨后破土三寸之嫩,江瑶柱以东海初汛者为上。诸味入澄汤,松炭煨三刻,撇浮存真。汤成,澄若金珀,浮翠沉玉;酸香透腑,若嚼冰梅于雪涧。”
简而言之,便是取鹤胸肉切细丝,以梅子浆和清酒腌渍去腥提味,辅以太湖莼菜、极嫩的春笋尖和上等干贝,用清汤慢煨而成,成品汤色清澈如琥珀,滋味酸香清雅。
刚好最近因推出小菜面,与隔壁江慧家的酱菜铺子合作频繁,为了表示感谢,江慧今日特意送来了一只已褪毛收拾干净的本地肥嫩白鹅。
南宋鄞县临海,鹤肉难寻,且价格昂贵。季知棠灵机一动,便打算用这白鹅胸肉来代替鹤肉,既能保留“禽类清香”的本意,又能大大降低成本。既然食材已改,那风雅至极的原名“瑞鹤衔梅羹”便不太匹配了,她索性重新取了个更直白些的名字——梅渍鹅丝莼菜羹。
说干就干。她取来白鹅肥厚的胸腩肉,先放入清水中浸泡了约一个时辰,细细泡去血水,捞出后用干净的厨房布彻底吸干水分。
接着取来锋利的薄刃厨刀,屏息凝神,顺着鹅肉的纹理,将其劈成细如发丝的肉丝,力求达到书中“薄如蝉翼”的效果——这极考验刀工,下刀需又快又稳,每刀间隔不过毫厘,若丝切粗了,便难以入味,也失了那份“鹤丝游汤”的轻盈意境。
将切好的鹅丝放入干净的白瓷碗中,取来几颗腌渍好的青梅,细心捣碎成果泥,加入少量本地酿造的清酒、几根姜丝、少许细盐,用筷子沿着一个方向轻轻拌匀,盖上一层细纱布,放置在阴凉处腌渍过夜。
长时间的腌渍能让鹅丝充分吸收梅子的清香酸甜,达到“腥秽尽去,独留禽韵”的效果。
到了第二日,揭开纱布,便能闻到一股清新怡人、略带酸香的独特气味,鹅丝已呈现出淡淡的诱人色泽。
午市结束后,季知棠便去市场上精心挑选了最新鲜的东钱湖莼菜和质地干爽的上好干贝回来。一切准备就绪,她终于得以在厨房里继续完成这道仿古佳肴。
干贝用温水浸泡约一个时辰,泡发后捞出,顺着纹理撕成细丝。春笋尖剥去外壳,用刀削去底部稍老的部分,切成与鹅丝粗细相近的“笋丝”,放入沸水中快速焯烫约一分钟,捞出后立即浸入凉水中,以保持其脆嫩口感。
东钱湖的莼菜则用清水轻轻漂洗,洗去表面黏液,捞出沥干备用。
取来一只容量适中的瓦罐,倒入店里每日熬煮、滤得清澈见底的高汤,放入撕好的干贝丝,架在专门用来慢炖的松炭小泥炉上,让汤汁保持微沸状态,慢煮一刻钟,使干贝的鲜味充分融入汤中。
随后,放入已腌渍入味的鹅丝,连同碗底那点珍贵的梅渍汁水一同倒入,再加入焯好的笋丝,继续用小火煨煮约十分钟。期间需用长柄勺细心撇去汤面偶尔泛起的少许浮油与浮沫,以确保最终汤色“澄若金珀”,清澈见底。
最后,放入沥干水分的莼菜,加入少许细盐、一小撮提味的白胡椒粉调味,盐不可多放,以免掩盖梅子的清香与汤本身的鲜味,再煨煮约五分钟即可关火——莼菜极易熟烂,需最后下锅,稍一烫熟即可,方能保持其“滑若云”的嫩滑口感,这也暗合了古法“最后下”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