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芬的手还捏着那根断掉的线头，阳光照在她手指上，暖烘烘的。她把针线筐放在花坛边上，正准备起身回家喝口水，就听见孙寡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秀芬，小强昨天画了幅画，说是送给你的。”
她转过头，看见孙寡妇抱着小强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孩子手里攥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眼睛亮亮地看着她。
秀芬走过去接过那张纸，慢慢打开。纸上用蜡笔涂着一间大房子，门前有几个小孩在跑，窗边站着一个女人，锅里冒出几道弯弯曲曲的线，像是热气。房子旁边还有棵歪歪扭扭的树，树下放着一个小板凳。
“这是咱们院子？”她问。
小强点头，“嗯！你做饭最香，我要把你也画进去。”
秀芬看着那幅画，喉咙忽然有点发紧。她蹲下来，把画纸轻轻折好，放进围裙口袋里。“谢谢你，小强。这画我一定好好收着。”
话刚说完，就听见院门口传来一阵清脆的喊声：“秀芬阿姨！”
妞妞蹦蹦跳跳地跑进来，手里举着一朵布条扎的小花，红底白点，花瓣歪歪斜斜的，但扎得很结实。她一把塞进秀芬手里，“我做的，送你！”
秀芬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真好看，谁教你的？”
“我妈。”妞妞挺起小胸脯，“我还帮她叠被子了，我自己睡一整晚都没醒！”
王霞跟在后面走进来，脸上带着笑，“医生说她现在夜里不惊了，白天也敢跟人说话。前两天厂里开会，我还被表扬了，说家庭稳定有利于工作表现。”
秀芬抬头看她，“那太好了。”
王霞点点头，声音低了些，“那天晚上要不是你们守着她，我不敢想会成什么样。你是第一个冲进去的人，对吧？”
秀芬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这时钱家儿子背着书包从外面回来，走到院门口看见她们站在一起，停下脚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肩膀比前阵子宽了些，脸上也不再是那种绷着的表情。
“秀芬姐。”他叫了一声，语气很稳。
“怎么了？”秀芬问。
“模拟考过了初筛。”他说，“老师说我能报重点中学。我妈让我谢谢你，那些糖水和你说的呼吸法，真的有用。”
秀芬摇头，“是你自己熬过来的。”
他站着没动，又说了一句：“我现在每天早上多走二十分钟去早点摊背课文。风吹着，脑子清楚。”
秀芬看着他，忽然想起几个月前那个半夜坐在门槛上发抖的少年。那时候他手里捏着一张成绩单，指节发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现在他能站在这里，平静地说出自己的成绩。
几个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一起。小强从兜里摸出一颗水果糖，包装纸已经皱巴巴的，但他一直没舍得吃。他撕开糖纸，把糖分成四小块，一块递给妞妞，一块递到钱家儿子手里，剩下两块自己留了一块，另一块悄悄塞给了站在旁边的邻居家小女孩。
妞妞舔了一口，眼睛立刻眯了起来，“甜！”
钱家儿子也笑了，“确实甜。”
孩子们围在花坛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的事。小强说他现在是值日组长，每天最后一个走，检查灯关没关，门锁没锁。妞妞说她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还会写“妈妈”两个字。钱家儿子说班里有人打架，他上去拉开了，老师夸他冷静。
秀芬蹲在他们旁边，听着一句句零碎的话，心里像被什么填满了。
她没觉得自己做了多大的事。一碗温水，一次劝说，一顿饭，一件补好的衣服。可这些小事，好像真的留在了这些人身上。
郑老爷子前几天送来一块木料，说是可以做个书架。赵大妈最近总在厨房忙活，说要请大家吃饭，连吴老蔫都算上了。林建华昨晚上回家，说厂里有人问他媳妇是不是有个偏方治咳嗽，他同事的孩子喝了萝卜水好了。
这些事一件件堆起来，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吴婶今天早上又拎着篮子出门了，路过秀芬家门口时停了一下，从篮子里拿出一小把花生，放在她窗台上。没说话，转身就走了。
吴老蔫开始每天早上去街道申请修理摊位，工具是赵大妈借的，执照的事周建国帮忙问了，昨天回来说有希望。他现在走路抬头了，见人会点头，修车的时候嘴里还哼两句戏词。
孙寡妇前天来找她，说小强晚上睡觉不再喊“别走”，也不会突然坐起来哭。她说话的时候眼圈有点红，只说了句“这日子，总算能喘口气了”。
秀芬看着眼前这几个孩子，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一个人做不了什么，但大家互相搭把手，事情就能变好。
她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正准备回屋烧水，就听见小强在身后喊她。
“秀芬阿姨！”
她回头。
小强跑到她面前，仰着脸，“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帮你做饭。”
周围几个孩子都笑了。
妞妞拉着她的衣角，“我也要！”
钱家儿子站在不远处，也看着她，嘴角微微翘了一下。
秀芬伸手摸了摸小强的头，又拉了拉妞妞的手，“好啊，那你们得先学会洗菜。”
“我会！”妞妞马上说，“我天天看妈妈洗！”
“那明天来。”秀芬笑着说，“我教你们和面。”
孩子们一下子闹起来，围着她蹦跳着喊好。
她正笑着，眼角余光看见吴老蔫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抹布，走到他那辆旧自行车旁边，开始一下一下擦车座。动作很慢，但很认真。
赵大妈推开厨房门，端着一盆水出来，看见这一幕，站住了。
“哎！”她朝吴老蔫喊，“你这车擦这么干净干啥？又不是娶亲！”
吴老蔫没抬头，低声说：“明天要去登记，得体面点。”
赵大妈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行啊你！那我明儿给你煮俩鸡蛋带身上！”
吴老蔫没说话，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继续擦。
秀芬看着院子里的一切，阳光落在每个人的身上，暖洋洋的。
她转身往厨房走，打算把水壶灌满。刚走到门口，听见林建华在院外大声跟她打招呼。
“秀芬！”
她回头，看见他背着工具包走进来，脸上带着笑。
“厂里发了点劳保肥皂。”他从包里掏出一块绿包装的肥皂，“给你留着。”
她接过，点点头，“正好，明天孩子们来，可以让他们洗手。”
林建华看了看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又看看正在擦车的吴老蔫，轻声说：“这院子，现在像个家了。”
秀芬没回答，只是把肥皂放进柜子里，然后拿起水瓢，从缸里舀水倒进壶里。
水哗啦啦地响。
她把水壶放在炉子上，盖好盖子。
火还没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