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芬把搪瓷缸放进水盆里泡着,抬头看见晾在屋檐下的褯子有一角是湿的。她伸手摸了摸墙皮,指尖沾上一层潮粉,石灰正在往下掉。
天还没亮透,院子里静得很。她蹲下身把缸拿出来,顺手抠了抠墙缝,木头檩子已经发黑,轻轻一碰就有碎屑落下来。
昨夜下了小雨,风从屋顶漏进来,吹得屋里凉飕飕的。她记得半夜翻身时听见滴水声,床边摆了个搪瓷盆,接了一夜。
林建华早上出门前看了眼天色,“这几天云压得低,怕是要来大雨。”
“嗯。”她应了一声,没多说。
中午他回来吃饭,嘴里还嚼着馒头,她就拉着他上了梯子。他踩在房梁上敲了敲瓦片,有几处空响,掀开一看,底下草垫都烂了,雨水渗进去泡软了木头。
“得修。”他说,“再拖下去,整根檩子都要换。”
“请人要多少钱?”她问。
“现在哪找得到师傅?公家工程都排不上队。”他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咱们自己动手吧,材料凑一凑,邻居能帮就请他们搭把手。”
她点头,“我去问问赵师傅。”
赵师傅住在东头,以前在轧钢厂干钳工,院里谁家修炉子、接水管都找他。他话少,但做事利索,一眼就能看出毛病在哪。
李秀芬端了碗绿豆汤过去,碗沿还冒着凉气。他正坐在门口擦工具,接过碗喝了一口,没说话。
“我们家屋顶漏得厉害。”她说,“想趁着天晴补一补,您能不能帮忙看看?”
他放下碗,拿起拐杖站起来,“走。”
两人爬上梯子,赵师傅用扳手撬开几片瓦,低头看了看,“椽子糟了两根,瓦也不全。现在买不到新瓦,得想办法凑。”
“旧砖行不行?”她问。
他点点头,“能顶一阵。关键是防水,没油毡不行。”
她记下了,回屋翻箱倒柜找出一块破布,是去年冬天包坛子用的。不行,太薄。
想起郑老爷子住得久,家里老物件多,便过去敲门。
老人开门时手里拿着烟袋,听她说完,转身进屋,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铁皮盒,打开后取出一卷泛黄的油布。
“这是六十年代防汛剩下的。”他说,“还能用。”
她连忙道谢,他摆摆手,“先应急,撑不过大暴雨。”
第二天一早,林建华叫上周建国。周建国昨夜刚下夜班,眼睛有点肿,但还是扛起梯子就往李家房前走。
赵师傅带着工具来了,站在院中指方向:“建华上房揭瓦,建国递材料,我在下面看着。”
李秀芬早早熬好了绿豆汤,切了西瓜放在井水里镇着。太阳升到头顶时,她一碗碗端上去。
周建国接过碗,一口气喝完,“这天越来越闷,真要下起来可不是小事儿。”
赵师傅抹了把汗,“主梁这边问题不大,就是东侧那根横檩,中间已经空了半截。”
林建华蹲在屋顶上用手电照进去,“要不要换?”
“换不了。”赵师傅摇头,“现在没人敢拆重做。先用砖砌个支墩,上面盖瓦加泥封死,能挡一阵。”
两人开始干活,一块块旧砖垒上去,和着黄泥糊严实。李秀芬在下面搅泥浆,一桶桶往上送。
中午饭都没好好吃,几个人轮着歇。她蒸了窝头,炒了点酱茄子,摆在小桌上。
赵师傅吃了半个窝头,指着屋顶说:“你们家这房子是五八年建的,地基沉过一次,柱脚歪了,连带着梁也受力不均。”
林建华停下筷子,“那以后怎么办?”
“现在只能盯紧点。”赵师傅说,“下雨前多放几个盆,夜里有人听着动静。”
下午三点,最后一片瓦盖好,黄泥抹平。赵师傅又检查了一遍,点头说:“能扛一阵。”
李秀芬端来清水让大家洗手,林建华收梯子,周建国把剩下的砖搬回角落。
赵师傅临走前站在院中仰头看了一会儿,“要是连下三天雨,我再来瞧瞧。”
“麻烦您了。”她送他到门口。
周建国打着哈欠,“下次该轮到我家修房了,窗户缝年年漏风。”
“到时候咱们一起。”林建华说。
人走得差不多了,她站在院子里抬头看屋顶。新补的地方颜色不一样,一块块深一块块浅,像拼出来的补丁。
郑老爷子拄着拐走过,停在她旁边,“刚才赵师傅说得对,那根主檩不能总这么撑着。”
她轻声问:“有没有别的办法?”
“除非动柱脚。”他说,“但现在找不到木料,也没人敢动地基。”
她没再问,只点了点头。
傍晚林建华在屋里整理工具,她洗完锅碗,坐在门口小凳上喘口气。胳膊酸,腰也疼,可心里踏实了些。
他走出来坐下,“今天多亏了大家。”
“是。”她说,“一个人弄不了这么多。”
“厂里废料堆还有些旧木头,我明天去看看能不能捡两根回来。”
“先放着吧。”她抬头看了看天,“等真要用再说。”
云层厚,月亮没出来。她坐着没动,听见远处有雷声滚过,很轻,像是还在远处。
林建华起身去关院门,她站起身收拾水盆。盆底积了点泥,是屋顶扫下来的尘土。
她把水倒掉,盆放回原位。
郑老爷子屋里灯亮了,窗上映出他抽烟的身影。他坐的位置正对着李家屋顶,能看到那根主梁的位置。
她回屋点了灯,油芯冒了点黑烟。林建华拍了拍她的肩,“早点睡吧,明天还得忙。”
她应了一声,吹灭了灯。
外面又响了一声雷,比刚才近了些。
她躺在床上没睡着,耳朵听着屋外动静。如果下雨,水会从哪里漏下来?
会不会正好落在床上?
她想着明天要把箱子挪个位置,再找块塑料布盖上。
林建华翻了个身,呼吸均匀。
她闭上眼,脑子里还是屋顶的结构。砖垫得够高吗?油毡贴得牢不牢?
迷糊间听见滴答一声。
她猛地睁开眼。
不是雨声。
是厨房水龙头没拧紧。
她松了口气,重新躺下。
院外传来火车鸣笛,短促的一声,划破夜色。
她翻了个身,手放在肚子上。
胎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