晾好的抹布在绳子上轻轻晃着,风从院子东头吹过来,带着点湿气。李秀芬站在洗衣盆前,手指还泡得发白,但她没再停。一件件衣服拧干、挂好,动作稳得很。太阳升到头顶了,隔壁厨房的油锅还在响,有人切菜,节奏不紧不慢。
她摸了摸肚子,那里还没显出来,可她知道里面有了动静。
吴老蔫放下的那包挂面她已经收进柜子里了,连同那张粮票一起。她没去问是谁的意思,也没打算还回去。有些话伤人,但有些人心里其实并不坏。
林建华回来时裤脚沾着灰,脸上有汗。他在厂里加了夜班,一进门就看见秀芬在收拾水盆。
“累了吧?”他把毛巾搭在肩上擦脸,“看你一个人忙前忙后。”
“不累。”她说,“就是手有点凉。”
他蹲下帮她把空盆搬进屋,又转身去挑水。两趟下来,缸满了。他坐在门槛上喘口气,抬头看天:“今天副食店说有木耳和粉丝,要不要去一趟大集?”
她正坐在小凳上缝补袜子,针线在布面上穿来穿去。“我想买点不一样的东西回来做顿饭。”她没抬头,声音平平的,“光吃白菜萝卜,日子也太素了。”
他笑了:“行啊,我陪你去。”
第二天一早,两人出了门。天阴着,云压得低,可街上人比往常多。自行车铃铛响个不停,有人推着板车卖红薯,还有人在路边摆了几筐鸡蛋,拿草纸包着,一毛五一斤。
他们先去了副食店。门口排着队,都是等粉丝的。林建华递上工业券和钱,换了半斤粉丝、一小撮木耳。东西不多,但够用。
“听说西街口那边多了个卖山货的老头。”排队的人插了一句,“不要票,花钱就能买。”
李秀芬耳朵动了一下。她记得郑老爷子提过一次,说山里的菌子晒干了炖汤,味道浓。那时候她没在意,现在想起,倒觉得可以试试。
两人绕过去,果然在墙角看见一个老头,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袄,背着竹篓。他面前铺了块旧布,上面摆着几样东西:黑乎乎的干蘑菇、红褐色的野山椒、一小堆花椒粒,还有晒干的笋片。最边上是个小陶罐,贴着纸条,写着“自酿豆豉”。
老头坐着不动,也不吆喝,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李秀芬蹲下来看。蘑菇是整朵晒的,没碎;山椒干得透,闻起来辣中带香;豆豉颜色深,打开盖子一股咸鲜味窜出来。
“这都是山上采的?”她问。
老头点头:“自家地界,没人管。每年这时候都摘些,晒干换点零花。”
她掏出兜里的零钱数了数,又翻出两张工业券。这是她平时攒下的,买肥皂、火柴剩下的。
“我要这一小包蘑菇,再来一小把山椒,还有这个豆豉,能分一半吗?”
老头看了看,把豆豉舀了一半进个小布袋,连同别的东西一起包好。“三块六,你给三块五就行。”
她把钱递过去,接过包。东西不大一包,但沉甸甸的。
林建华在一旁买了两把蒜苗,绿油油的,根还带着泥。“给你炒个青的。”他说。
回程路上起了风,树叶哗哗响。走到半路,雨点落下来,先是稀疏几滴,后来越下越密。
林建华把外衣脱下来裹住竹篓和菜,拉着她快走。雨水顺着他的肩膀流下去,打湿了衬衫。
“这雨来得好。”她忽然说,“蘑菇泡水才发得开。”
他扭头看她,笑了:“你还真惦记这顿饭。”
她也笑:“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进了院子,雨还没停。她顾不上换衣服,先把食材拿出来。蘑菇放进碗里泡上水,山椒和豆豉分类装好,蒜苗洗净切段。她特意挑了几朵完整的香菇,用干净布包起来,准备一会儿给郑老爷子送去。
赵大妈打着伞路过,看见她屋里冒烟,探头问:“下雨天还做饭?”
“做了点新买的菜。”她说,“你要不要尝一口?”
“啥菜还能冒这么大香味?”赵大妈掀开帘子,鼻子一抽,“哎哟,这是炖啥呢?怎么一股子酱香带辣?”
“豆豉炒山珍。”她一边搅锅一边说,“加了豆腐和笋片。”
“你这脑子是咋长的?”赵大妈啧了一声,“我们天天啃咸菜,你就整出这些花样。”
她没接话,只笑着盛了一小碗递过去:“您先尝尝,不够我再做。”
赵大妈端着走了,没一会儿又回来,手里拎了个小碟子:“我家腌的萝卜丁,配这个正好。”
雨渐渐小了。孙寡妇抱着小强站在门口张望,孩子鼻涕都快流到嘴边了。
“婶儿,香。”小强仰着头,“我能闻见辣味。”
她赶紧盛了半碗,让孩子坐在屋檐下吃。小强吃得满脸通红,直吐舌头,却还不肯放下勺子。
“慢点吃。”她拿帕子给他擦脸,“别呛着。”
钱婶也来了,手里拿着个搪瓷缸,远远站着。她没说话,只是伸了伸脖子,像是在闻空气里的味道。
“钱婶,进来坐。”她招呼。
钱婶摇摇头:“我就闻一下。”顿了顿,又说,“这味儿……像小时候我妈做的豆瓣酱烧菌子。”
“下次我多做点。”她说,“给您也送一碗。”
钱婶点点头,转身走了,脚步比来时轻快些。
吴婶家门关着,没动静。窗玻璃蒙着水汽,看不清里面。
她没在意,继续忙活。锅里的菜咕嘟咕嘟冒着泡,她撒进一把蒜苗,关火。
林建华挑完第三趟水,进来擦头发。他闻了闻:“真香。”
“吃饭吧。”她盛了两大碗,“今天多吃点。”
饭桌上,他夹了一筷子蘑菇放进嘴里,嚼了两下,眼睛亮了:“这味儿不一样,又鲜又厚。”
“山里采的。”她说,“以后要是还有卖,我还买。”
“不容易碰上。”他说,“这种摊子以前没有,现在敢出来了。”
吃完饭,她收拾碗筷,把剩的一点菜分成几份。一份给郑老爷子送去,放在他门口的小木墩上;一份给了孙寡妇,让她晚上热了给孩子当宵夜;最后一份塞进赵大妈手里,说是感谢她送萝卜丁。
回到厨房,她开始刷锅。水有点凉,她加了些热水。灶台擦得干干净净,锅底一圈灰被刮掉了。
林建华坐在旁边抽烟,烟头一闪一闪。
“明天厂里休息。”他说,“你想不想再去一趟集市?说不定那人还在。”
她正在拧抹布,听了这话,手停了一下。
“想去。”她说,“我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那就去。”他说,“我也想去看看。”
窗外雨彻底停了。阳光斜斜照进院子,湿漉漉的石板泛着光。风吹过晾衣绳,几件衣服轻轻摆动。
她把手里的抹布挂上去,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回屋。
锅还在灶上,余温没散。她伸手摸了摸肚子,低声说:
“爸给你做的菜,香不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