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哈出一口白气,伸手替小翠拢了拢斗篷帽檐。
她的睫毛上沾着细雪,像两排结霜的蝶翅,却只是木然任我动作。
这是她苏醒第三日,能扶着春桃走两步了,可总像被抽走了魂儿——昨儿我给她挑了支新簪子,是她从前最爱的缠枝莲纹,她却盯着那银花看了半日,突然说:小姐的簪子...比我的好看。
去祠堂烧柱香吧。我轻声道,你从前总说,老夫人房里的沉水香能让人安心。
她没应,却跟着我挪步。
廊下的积雪被扫成两堆,像两团蓬松的云。
路过后院那株老梅时,她忽然顿住脚。
梅枝上的雪块掉在她脚边,她却像没知觉似的,盯着树根处结霜的泥土,喉结动了动:小姐...那里...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梅树底下的土色比别处深些,泛着暗褐,是被血浸透后又被雪覆盖的痕迹。
林修远最后一次用邪术时,将执念封在这方土下——他以为这样就能永远困着原主的魂,困着我的命。
是他的执念。我摸了摸她手背,触手一片冰凉,埋着他不肯放的东西。
她蹲下去。
积雪在她膝头化开,洇湿了月白裙角。
她用指甲抠开冻硬的土块,指缝里渗出血珠也不在意。
春桃想拉她,被我拦住——我看见她眼底有团模糊的光,像将熄未熄的烛芯,得让它自己燃起来。
她的指尖触到了硬物。
一块焦黑的木牌被她捧在掌心。
木牌边缘还留着火烧的痕迹,却刻着四个极深的字:棠魂归处。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刀抵着腕骨刻的,每个笔画都渗着狠劲。
他说...要和我同生共死。小翠的声音突然发颤,说我是他在这世上最干净的影子。
可他连我的名字都不肯记全,只叫我,只准我穿你的旧衣裳,梳你的堕马髻...她猛地将木牌扔进祠堂前的青铜香炉,火星炸起,他错了!
爱不是把人困在影子里,是...是希望她活得像自己!
火光映着她的脸。
她睫毛上的雪化了,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淌,却扬起个笑——那笑带着点生涩,像春芽顶开冻土,是我从前在她眼里见过的,最鲜活的光。
小姐。她转身看我,眼里有泪,我现在...能重新学梳自己的头发么?
我喉头发紧,伸手替她擦掉脸上的泥:明日让春桃去买螺子黛,你挑你喜欢的花色。
她重重点头,发顶翘起的呆毛跟着晃了晃——和从前偷穿我绣鞋时一模一样。
当夜,我在暖阁里闭目运功。
魂狱玉牌贴着心口发烫,像揣了块烧红的炭。
识海深处传来铁链摩擦的声响,林修远的残影蜷缩在黑雾里,只剩半截透明的手臂,还攥着半幅褪色的帕子——那是原主小时候掉在他院中的,他竟藏了二十年。
罪魂林修远。无面判官的声音像青铜撞钟,在识海回荡,犯三重罪:一、以活人为器,窃取身份;二、以执念寄生,毁人神志;三、逆天改命,妄图永占所爱。
依心律,当囚于魂狱,神志停滞,直至执念自灭。
残影突然暴起。
他的指尖穿透铁链,抓向我识海深处的命星:我不悔!
我用半条命换她多看我一眼,用邪术替她挡过三次暗箭,她...她本该是我的!
爱若成狱,便是罪证。判官的青铜册地合上,你挡的暗箭,是你为了引她注意故意放的;你要的多看一眼,是拿她的婢女当提线木偶。
你爱的从来不是她,是你心里那个永远困在十五岁的疯魔。
铁链哗啦啦收紧。
残影发出一声哀鸣,化作万千光点消散。
我猛地睁眼,手中用来镇神的银针地断成两截,一道半透明的铁链虚影从针尾窜出,绕着我手腕缠了三圈,又地没入皮肤。
系统提示:魂狱已成,三日内可封一人意识。
清棠?顾昭珩的声音带着点急,他不知何时进了屋,玄色大氅上还沾着雪粒子,你脸色白得吓人。
我伸手摸他的脸。
他的脸冻得冰凉,应该是在门外守了许久。一个纠缠多年的噩梦,终于被关进笼子了。我靠在他肩窝,闻见他身上的松香,现在...我能安心往前走了。
他没说话,只是把我抱得更紧。
我能听见他心跳声,一下一下,像在敲安心鼓。
次日清晨的校场结着薄冰。
我披着玄甲站在点将台上,甲片相撞的声响比北风还利。
底下将士的呼吸凝成白雾,像浮着片云。
春桃扶着苏晚晚站在随军帐前——这姑娘自从被我揭穿伪善面目后,倒像卸下了什么重担,虽还苍白,眼里却没了从前的阴翳。
小翠站在她身侧,穿了件月白劲装,发间别着支新簪子,是她自己挑的并蒂莲纹。
北陵一行,不为复仇。我提高声音,让每字每句都撞进军旗的猎响里,所有曾被当作棋子的人,今日皆为执剑者!
执剑者!
呼声震得校场边的老槐抖落积雪。
我望向小翠,她正仰头看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笑出了声——那笑里有我从前在相府后院见过的,最清澈的光。
行军号角吹响时,我策马走在最前。
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小姐...谢谢你让我做自己。
我没回头。
缰绳在掌心勒出红印,我却握得更紧。
我们要去北陵清算旧账,要去斩断所有困着别人的锁链。
但我知道,她们都在身后——不再是影子,不再是提线木偶,是能和我并肩执剑的人。
心网深处,千丝引最后一次低鸣:心战统帅·倒计时:76%。
而相府的方向,我仿佛看见管家胡老三站在二门口,举着个匣子朝我挥手——那是我昨日交代他整理的旧账册,记载着王氏私吞的田契、沈清瑶勾结外男的书信。
等北陵的事了了...
我踢了踢马腹。
风雪漫过眉峰时,我听见自己说:该回家算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