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清主持南城防疫的第十日,疫情终于迎来了决定性的转折点。在严格执行水源净化、分区隔离、对症下药以及大规模发放预防药汤的综合措施下,新增病患数量断崖式下跌,重症区内,原本每日抬出的尸体数量锐减,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能够自主进食、病情稳定甚至开始康复的面孔。药棚日夜升腾的烟气,不再是死亡的前奏,而是生命的希望。流民区内的恐慌和绝望逐渐被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微弱但真实的期盼所取代。
林婉清的名字,不再仅仅是“女神医”或“牛痘首创者”,更与“活人无数”、“力挽狂澜”紧紧联系在一起。她的命令在疫区内畅通无阻,无论是原本心存疑虑的官吏,还是曾经麻木的流民,看她的眼神都充满了敬畏与感激。太医院内,先前那些暗中的抵触力量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从。连宫中也频频有赏赐和询问的旨意传来,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然而,林婉清并未被这表面的胜利冲昏头脑。她依旧每日亲自巡查各区,仔细记录每一个病例的变化,根据实际情况微调方药,严苛地监督着消毒和隔离措施的落实。她深知,防疫如逆水行舟,稍有松懈,疫情便可能反复。更重要的是,她敏锐地感觉到,在这片看似平静的胜利之下,潜藏着新的、更加复杂的暗流。
这日傍晚,林婉清正在临时居所内核对最新的疫情数据,门外传来通报声:顾长渊来了。
她起身相迎。顾长渊一身风尘,显然是刚从京城赶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他屏退左右,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疫情控制得很好,殿下甚慰。”顾长渊开门见山,语气中带着赞许,但并无多少喜色,“朝中弹劾赵党的奏章如雪片般,赵侍郎一系已树倒猢狲散。殿下有意借此机会,肃清吏治,重整太医院。”
林婉清静静听着,她知道,这不仅仅是通报好消息。
顾长渊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赵党虽倒,但其在地方、在军中、乃至在宫中的残余势力,盘根错节,绝不会甘心失败。他们如今不敢明面与你为敌,但暗中的嫉恨与报复,只会更甚。”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林婉清:“你此次立下不世之功,声望如日中天。但功高震主,古来有之。如今朝野上下,对你赞誉有加者众,然暗中忌惮、欲除之而后快者,亦不在少数。尤其你女子之身,骤登高位,更易成为众矢之的。”
林婉清心中一凛,顾长渊的话,点醒了她一直隐隐担忧却未深思的问题。她之前面对的,是明刀明枪的构陷和打压;而接下来,她可能要面对的,是更阴险的捧杀、离间和来自更高层面的猜忌。
“我明白。”林婉清沉声道,“我只求问心无愧,做好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顾长渊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婉清,从你献上牛痘法,接下南城防疫的那一刻起,你的‘分内之事’,就已不仅仅是治病救人了。你已身不由己,卷入这朝堂漩涡的中心。你的医术,是你的立身之本,却也成了他人攻讦你的利器。下一步,殿下很可能要你主持推广牛痘,甚至……入主太医署,掌一方权柄。届时,你面对的,将是更复杂的局面。”
他称呼的改变,让林婉清心中微动。这番话,已超出了同僚的提醒,带着更深切的关怀与担忧。
正当两人沉默相对之际,一名东宫内侍快马加鞭赶到,宣读了太子的最新口谕:南城疫情得控,林婉清居功至伟,特赐金牌一面,许其随时入宫奏对;加封其为太医院六品御医,仍兼痘疹防疫使,总领天下痘疹防治事宜;另赏赐金银绸缎若干,以示嘉奖。
旨意宣读完毕,内侍笑容满面地恭贺,随行人员也将赏赐一一抬入。疫区内闻讯的官吏、医士、乃至流民,纷纷跪地叩谢天恩,欢呼声此起彼伏。林婉清瞬间被推上了荣耀的顶峰。
然而,接过那沉甸甸的金牌和诰命文书,林婉清心中却无多少喜悦,反而感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千斤。总领天下痘疹防治?这权力之大,责任之重,远超她的想象。这看似无上的荣宠,何尝不是将她架在火上烤?
内侍走后,顾长渊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低声道:“看到了吗?这便是开始。日后,这样的恩宠会越来越多,而暗处的冷箭,也会越来越毒。”
林婉清摩挲着冰凉的令牌,抬头望向顾长渊,目光清澈而坚定:“我知道前路艰险。但既已踏上此路,便无退缩之理。医术可救人,亦可自保。至于权柄……”她微微一笑,带着几分自嘲,“不过是行医济世的工具罢了。用之得当,可惠泽苍生;若为负累,弃之何妨?”
顾长渊深深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激赏,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他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递给她:“这个你收好。里面是一些应急的药材和……我顾家的信物。若遇危急,或可挡一挡风雨。”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赠物,但这一次,意义似乎格外不同。林婉清没有推辞,郑重接过:“多谢。”
是夜,疫区举行了简单的庆功仪式,熬了肉粥,分发了少许酒水。流民们脸上终于有了久违的笑容,围着篝火,低声交谈,目光不时投向林婉清所在的祠堂,充满感激。
林婉清没有参与欢庆,她独自站在祠堂外的山坡上,望着下方星星点点的火光和远处京城巍峨的轮廓。夜风微凉,吹动她的衣袂。
顾长渊悄然来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
“接下来有何打算?”他问。
“先将疫区善后事宜处理妥当,确保无虞。”林婉清望着远方,声音平静,“然后,回京。推行牛痘,整肃太医署,将防疫之法,真正推行于天下。”
“不怕吗?”顾长渊侧头看她。
林婉清转过头,月光下,她的眼眸亮如星辰:“怕。但更怕辜负了这身医术,辜负了那些信任我的人。”她顿了顿,轻声道,“也怕……辜负了某些人的期望。”
顾长渊心中一震,看向她。她却已转回头,目光重新投向深邃的夜空。
两人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着。山下是劫后余生的微弱欢庆,山上是一片清冷的月光。前路漫漫,凶险未知,但这一刻,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和力量,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
他们都明白,短暂的胜利之后,将是更加波澜壮阔却也更加危机四伏的征程。而他们,已注定要并肩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