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凄厉的“鬼”字,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进死水,溅起满室死寂。
李二和他母亲脸上的感激瞬间冻结,转为惊疑不定,目光在林婉清和刚刚脱险的产妇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林婉清苍白却异常镇定的脸上。柴房、投河、突如其来的娴熟手法、还有妻子临死前的指认……种种疑点交织,让李二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审视。
张婆子短暂的震惊后,眼底猛地爆发出狂喜的光。她正愁没法制住这个突然变得不对劲的学徒,眼下简直是天赐良机!她一拍大腿,尖声叫道:“好啊!我说你怎么投了河都没死,还突然通了鬼神般会了这些邪门手法!原来是脏东西附了身!李二!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借尸还魂的恶鬼拿下,免得她害了你全家性命!”
她一边喊,一边抄起门边的扫帚,作势就要往林婉清身上打去,俨然一副替天行道的模样。
林婉清心脏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千算万算,没算到原主竟是在昨夜就已断气!这简直是死局!她可以解释手法,却无法解释“死而复生”!
电光石火间,她猛地侧身避开扫帚,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一步,目光如炬,直视张婆子,声音清冽如冰泉,压下了一切嘈杂:“师傅!嫂子刚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气血两虚,神魂不稳,出现癔症幻视再正常不过!你身为稳婆,不懂‘产后谵妄’之理吗?此刻最忌惊扰!若因你的喊打喊杀,惊了嫂子,气血逆涌,再崩了血,这杀人的罪名,是你来担,还是我来担?!”
她的话又快又急,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口吻。“产后谵妄”这四个字更是震住了在场所有人。李二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母亲也愣愣地看着。
林婉清不给张婆子反驳的机会,立刻转向李二,语速放缓,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李二哥,嫂子方才血崩,我用的乃是古籍所载的急救按压止血之法,旨在刺激宫缩,固本培元。你若不信,可现在就摸摸嫂子的额头,是否比刚才有了些许温热?再探探鼻息,是否平稳了些?鬼魅之物,岂能救人性命,回阳续命?”
李二将信将疑,依言上前,小心地试了试妻子的额头和呼吸,脸上惊疑稍褪,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困惑和动摇:“好……好像是暖和了点,气也匀了些……”
趁此间隙,林婉清已迅速检查完产妇下身,确认没有严重的撕裂伤,出血也已基本控制。她心中稍定,知道最危险的时刻暂时过去了。但眼前的危机并未解除,张婆子那双三角眼里闪烁的恶毒光芒,表明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哼,巧舌如簧!”张婆子见李二态度软化,心知硬扣“鬼上身”的帽子难以服众,立刻转换策略,阴阳怪气道,“就算不是鬼,你这手法也邪门得很!谁家接生像你这样又按又揉?我看分明是用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巫蛊之术!李二,你别被她骗了,谁知道这法子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到时候你婆娘身子垮了,可没处哭去!”
这话精准地戳中了李二最大的担忧。贫苦人家,一个壮劳力就是天,若是妻子此后病恹恹无法操持家务、下地干活,甚至不能再生育,那将是灭顶之灾。他看向林婉清的眼神再次充满疑虑。
林婉清心中冷笑,张婆子这是釜底抽薪,要彻底断绝她凭借这次成功建立信誉的可能。她知道,空口无凭,必须给出实实在在的承诺和后续方案。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疲惫却真诚的神色:“李二哥,婶子,嫂子此次生产,元气大伤,后续调理至关重要。若信得过我,三日之内,我每日会过来一趟,为嫂子检查恢复情况,告知你们如何清洁护理,如何饮食调理,助嫂子早日康复。若有任何差池,你们尽管去寻我师傅理论。”
她刻意将“师傅”二字咬得重了些,目光扫向张婆子,意思是:我跑不了,真有问题,张婆子也脱不了干系。
这个承诺,尤其是“每日过来”的负责态度,让李二母子彻底动摇了。对于他们来说,能救回性命已是万幸,这小姑娘还愿意负责后续,简直是求之不得。
李二母亲连忙道:“信!我们信!姑娘,刚才是我们糊涂,您别见怪!我儿,快谢谢姑娘救命之恩!”
李二也终于彻底放下戒备,对着林婉清深深一揖:“多谢姑娘救了我婆娘!刚才……刚才对不住了!”
张婆子见大势已去,气得脸色铁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狠狠剜了林婉清一眼,从牙缝里挤出话:“好!好你个林婉清!翅膀硬了!我们走着瞧!”说罢,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危机暂解,林婉清强撑的精神一松,险些站立不稳。她仔细交代了产后注意事项:保持清洁、饮用温水、少食多餐、观察恶露……每一条都清晰明了,让李二母子连连点头,奉若圭臬。
离开李二家时,天色已近黄昏。李二千恩万谢,硬是将原本给张婆子的那几个铜钱塞给了林婉清,还包了一小包红糖。
握着那几枚带着体温的铜钱,林婉清走在残阳如血的巷弄里,心情复杂。这是她在这个世界赚到的第一笔钱,是认可,也是活下去的希望。但张婆子离去时那怨毒的眼神,如芒在背。
回到那个破败的小院,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张婆子坐在院中的小凳上,阴恻恻地盯着她,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行啊,丧门星,学会吃里扒外,踩着师傅扬名立万了?”张婆子冷笑,“李家给你什么好处了?”
林婉清将那几个铜钱和那包红糖放在院中的石磨上,平静地说:“师傅,这是李家给的谢礼,婉清不敢独占。”
张婆子一把抓过铜钱,掂了掂,嫌少,又瞥了眼红糖,哼道:“算你还有点良心。不过,别以为会点歪门邪道就了不起了!没有我张婆子的名头,你以为谁会信你?从今天起,后院那点草料归你剁,水缸挑满,再把全院上下给我擦洗一遍!做不完,别想吃饭!”
这是赤裸裸的刁难和惩罚。林婉清沉默着,没有争辩。她现在羽翼未丰,需要这个暂时的落脚点,也需要“张婆子学徒”这个身份作为掩护。隐忍,是此刻最好的策略。
她默默走向后院,拿起沉重的柴刀,开始剁那堆积如山的草料。虎口被粗糙的刀柄磨得生疼,腰背因白天的惊险和劳累而酸软,但她咬紧牙关,一下,又一下。
深夜,万籁俱寂。林婉清蜷缩在柴房的干草堆上,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疼痛,但大脑却异常清醒。
今天这一关,她勉强闯过了。但“死而复生”的疑点已经在张婆子心中种下,她日后必定会借此生事。李家产妇的指认,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
必须尽快摆脱张婆子,自立门户。但谈何容易?她身无分文,在这个陌生的时代举目无亲,唯一的依仗就是脑海中超越千年的知识。然而,这些知识在此刻,更像是怀璧其罪。
她需要钱,需要名声,需要一个契机。
正当她思绪纷乱之际,院墙外隐约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已是三更天。同时,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呜咽声,顺着夜风飘进了柴房。
那声音……像是婴儿的啼哭,却又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
林婉清猛地坐起身,侧耳倾听。声音似乎来自院墙外的某个角落。在这寂静的深夜,谁会遗弃一个婴儿?
是错觉吗?还是……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柴房门口,透过门缝向外望去。月色清冷,院子里空荡荡的。但那微弱的呜咽声,再一次清晰地传了过来,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
林婉清的心揪紧了。医者的本能让她无法坐视不理。她深吸一口气,悄悄拉开门栓,决定去看个究竟。
然而,就在她的脚踏出柴房的一瞬间,主屋的窗户后面,一双阴沉的眼睛正透过缝隙,牢牢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张婆子的嘴角,勾起一抹阴谋得逞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