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周公力挽狂澜,或许周室未稳便已倾覆,二世而亡亦非虚言。
更不必提他制礼作乐,为王朝立下长治久安之本。
不仅成就了后来的“成康之治”,更为八百年基业打下坚实根基。
论功绩,周公实不逊于文、武二王。
如此圣贤,纵隔数百年,世人提及仍心怀敬仰。
而墨子虽为诸子大家,受人敬重,
但比起周公那等辅国定邦、垂范千秋的地位,终究不可同日而语。
可就是这样一位出身布衣、地位不及先圣的墨子,
竟悄然立志,欲破周公亲手缔造的礼乐体系,
推动天下走向他所理想的“兼爱”之境!
此等作为,犹如一名寒门士人昂首直视庙堂之巅的帝王,
平静而言:你之所行有误,唯我之道方为正途。
这是何等胆识!
又是何等气概!
相里季身为墨门弟子,听罢扶苏之言,
初时呆立无言,继而心头巨震,最终热血奔涌,难以自抑。
若非秦王与太子扶苏仍在眼前,相里季几乎就要按捺不住心头激荡,当场跃起为墨子那恢弘的格局、过人的胆识和惊世之举大声喝彩了。
毕竟自春秋以降,战乱纷争绵延数百年,虽礼崩乐坏已成常态,却从未有人敢于直言——周公所立的礼乐制度,竟是错的!
可如今,偏偏是墨家的墨子,第一个挺身而出,公开质疑那被奉为圭臬的周公礼制!
仅此一份胆魄,便远非那些一味尊崇周礼、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诸子百家所能企及。
而上回观看天幕时,因一时失言被李斯抓了话柄,落了个“大不敬”的罪名,遭始皇下令杖责五十,还被禁令不得无诏入宫的那群儒家博士,这回一听说天幕再现,立刻齐聚淳于越府中,共观其变。
当他们亲眼见到天幕之中,太子扶苏点破墨子“非乐”之议的真实用意,竟是要从根本上推翻周公所定的礼乐体系时,众人顿时气血上涌,怒不可遏,纷纷拍案而起,破口痛斥:
“污秽不堪!”
“墨者尽是朽木粪墙,不堪教化!”
“墨翟,尔母不过婢妾之流!”
“老鼠尚知有皮,人若无耻,活着又有何意义?”
“鹦鹉能言,终究不过是飞禽;猩猩会语,也改不了兽性。
今人若弃礼义,纵会说话,岂非披着人皮的禽兽?”
“墨翟及其门徒,皆属悖君逆父的畜类!”
……
骂声如潮,雅的俗的、文的粗的,一股脑儿倾泻而出,仿佛不要本钱似的,朝着天幕里的相里季,以及早已作古多年的墨翟狂轰滥炸。
若非此前始皇明令禁止他们入宫,无法与朝廷重臣、诸子学者同列共观,使得相里季等人并未在场,否则此刻恐怕早已拳脚相向,闹出一场混战。
要知道,孔子虽已不在,但春秋战国时期的儒门弟子,大多仍通晓“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样样拿得起来。
尤其当年诸侯征伐不断,盗匪横行,荒野猛兽出没,随时可能丧命于途。
想要周游列国、求仕传道,若不通武艺,只怕还没开口讲学,就已横尸路边。
那时的儒者,绝非后世那种手无缚鸡之力、只会摇头晃脑的腐儒可比。
正因如此,淳于越等儒生才敢动起与墨家正面冲突的念头。
而不仅仅是他们——此刻,天下七成以上的儒门子弟,心中无不燃起怒火,恨不得与墨家之人当面对峙、大打出手。
只因天幕所揭示的内容,直戳儒家命脉。
须知,儒门一向尊周公为宗师,先师孔子毕生所求,便是恢复周礼。
在他们眼中,周礼不仅是治国之道,更是教化万民、安邦定鼎的根本正途!
可以说,周礼就是儒家立身之本!
没了周礼,哪还有儒家?
如今墨翟竟想借“非乐”之名,废除周礼,这哪里是在废礼?
分明是要刨儒家的根,断万千儒生的出路!
一旦周礼真被废黜,儒门将何以存?那些依附于儒学的士人学子,又何处安身、何以为业?
断人前程,胜似杀亲灭族。
而今墨翟此举,无异于要诛尽天下九成儒者的前途性命,叫他们如何不红了眼、疯了心?
此时若有墨者胆敢站出来,在儒生面前自报家门,再添油加醋讥讽几句周礼不合时宜——
怕是顷刻之间,便会被群起而攻之,打得满地找牙。
这些儒生还真是被激得怒火中烧,一言不合便拔剑伤人!
若真动了手转身就逃,无论是秦廷还是墨家想要追查凶手、加以惩处,也绝非易事。
虽说如今天下归一,但除了秦国旧地尚能维持法令森严、管控周密,一旦犯事难以遁形之外,
其余六国故土,地方松散,关卡疏漏。
儒生若想从异处辗转至他乡,隐匿行踪,并不算难。
眼下他们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寻到墨者当面对峙,大打出手。
可墨家弟子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得到的。
居于秦境的相里氏一脉,自然不必多言。
这一支墨者专司军械兵器的研发制造,同时也研习耕作纺织等民用器具的革新与推广。
始皇帝特许划出一片土地作为其专事研究与生产的基地,并派遣精锐秦军层层护卫,将他们严密保护起来。
如此情形之下,儒生别说摸清相里氏所在的据点;
即便侥幸探知其地,要想闯入挑衅,也得先突破大秦锐士的重重防线——而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之事。
至于原本活跃在齐地的相夫氏墨者,虽然仍有传承,但早已不复昔日声势,名望式微,知之者寥寥。
倘若他们自己不显露身份,儒生想从中辨认追踪,无异于大海捞针。
而流散于楚地一带的邓陵氏墨者,则多独来独往,行踪飘忽,极难捉摸。
这些人皆为墨侠,个个精通搏击格斗,身手非凡。
倘若儒生真撞上了他们,究竟谁伤谁,还未必可知。
可以确定的是,那些仅以“君子六艺”略作自保之用的儒生,
无论是在近身厮杀的技艺上,还是在生死历练的经验上,都远远不及常年行走江湖、扶危济弱的邓陵氏墨侠。
因此,当儒生们四处搜寻不得对手,只能茫然四顾,最终徒然仰天咆哮,满腔愤懑无处发泄。
到最后,也只能咬牙切齿,使出毕生所知最刻毒、最不堪的言语,痛骂墨翟及其门人。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正是墨家弟子们的反应。
儒生有多恼怒,墨者便有多振奋。
尤其是身处咸阳宫中的相里季等一批墨家博士,听闻天幕之中太子扶苏道破“非乐”背后的深意时,
原本凝重的脸色顿时转为激动与敬仰,再次为自己先师敢于挑战周公所立礼乐制度的胆识而心生自豪。
“果然是我墨子,敢为人所不敢为!”
“这般气度胸襟,实在令我辈后学汗颜不已!”
“周室既已倾覆,那套旧礼自然也该随之终结!”
“若周礼真有用,又怎会落得王朝覆灭?”
“既然无益于世,留它何用?”
“天下哪有沿用数百年的规矩还能一成不变的道理?”
“废除周礼,势在必行!”
……
相里季等人对先师推崇备至,言辞间充满敬仰,同时对周礼更是毫不留情地批判。
更让他们内心沉重的是深深的自省与羞愧。
他们这些墨家博士,少则钻研墨学十余年,多则数十年如一日地研习教义,
竟无一人参透“非乐”背后隐藏的真正意图——借批判音律之奢,行废除旧礼之实。
反倒是扶苏这位入门不过三月的年轻学子,率先揭开其中真谛,点醒众人。
这倒也不能说他们十数年乃至数十年钻研墨家学说全都白费了,可至少得承认,对墨子所倡之理念的理解与体悟,尚欠火候、不够透彻……
所幸如今幡然醒悟还不算迟。
往后他们定当潜心研习,细细揣摩墨子每一项主张背后的深层用意,务求掌握其根本宗旨。
而这样的念头,不止皇宫中的相里季等几位墨家博士如此思量。
远在秦国军工武备与各类新式农耕织造器具研发制造基地的相里氏一脉墨者,身处旧齐地界的相夫氏墨徒,以及活跃于原楚国故土的邓陵氏门人,此刻也都下定决心——待天幕落幕之后,立刻召集门下弟子,重新梳理、解读墨子当年提出的一切主张!
绝不能再让后辈弟子在外头闹出这般令人羞惭的笑话!
其余诸子百家的博士们,见相里季等人高声疾呼要废除周礼,面上不禁浮起一丝看热闹的神情。
更有甚者,心中暗自遗憾此时没有儒家博士在场,否则极有可能上演一场墨儒之间唇枪舌剑、激烈交锋的好戏。
至于周礼存废与否,其他学派其实并不像儒、墨两家那般挂怀。
因为他们各自的立派根基,本就与周礼无关。
譬如农家。
农家的根本在于耕作稼穑,周礼存续与否,能妨碍他们种田吗?不能!
无论周礼是否施行,世人终究得吃他们种出的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