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苦思未果后,他缓步走入学堂,顺手取过一名学生写毕的竹册。】
【一手执刀,一手持简,细细将上面墨迹一一刮净。】
【再蘸浓墨,提笔重书,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擦拭与书写的过程。】
【两三次之后,原本半寸厚的竹片,已薄如蝉翼,仅余浅浅一层。】
【望着手中这仅剩四分之一寸乃至六分之一寸厚度的竹片,扶苏先是点头,旋即轻轻摇头。】
【倘若不考虑日后书写出错需反复修改的情况,】
【确实可将现用竹简由原先的半寸,削减至四分之一或六分之一寸。】
【如此一来,一根竹材便可剖分为二,甚至三分成三片使用。】
【换言之,等于是凭空多出了两到三倍的书写材料。】
【但这法子在扶苏看来,终究有些小技雕虫,不够彻底。】
【既未真正根治制作成本高企的问题,也没实现产量上的飞跃式提升。】
【在他心里,真正的解决之道,应是让同样的原料,产出五倍、十倍以上的书写工具。】
【唯有如此,才算得上是质的突破。】
【更何况,即便做到了这一步,竹简木牍依旧笨重不便。】
【他一边双手捏住一片已被削得极薄的竹简两端,随意弯折,一边低声自语:“若这竹简也能如绢帛一般轻巧、可卷可折、便于携带,那该多好。”】
【话音刚落,扶苏浑身一震,仿佛一道惊雷劈开脑海混沌,手中动作戛然而止。】
【紧接着,他口中反复低念:“如绢帛一般……如绢帛一般……如绢葆一般……”】
【良久,他猛然睁眼,眼中精光迸射,脱口而出:“对!就该像绢帛那样!”】
【念头一起,他立即转身对章邯道:“走,去百草司!”】
【“顺便召工部尚书相里季前来,就说孤有要事相商。”】
【章邯领命,一面派人快马去请相里季,一面命人备好车驾。】
【不多时,太子扶苏、秦王嬴政、张苍、章邯等人便登车出发,直奔农部所属的百草司。】
【途中,扶苏便在车上向众人道出心中所想:“方才我在琢磨,能不能把竹简、木牍做成像绢帛那样轻便、易携、能卷能折的模样?”】
【“起初我以为绝无可能。”】
【“毕竟从形质上看,竹木之物与丝帛天差地别。”】
【“丝帛可揉可卷,竹简能吗?一折就断。”】
【“可后来,我忽然想起早前尝过的豆腐——”】
“单看模样和质地,大豆与豆腐完全是两码事。”
“可你把大豆泡软、磨碎、煮透,再经点卤、压制,就能变成滑嫩的豆腐,”
“或是揭起一层层薄如蝉翼的豆皮。”
“而且之前我削竹简时,也曾将竹片剖得极薄,依旧可用。”
“那如果我把竹子也像泡豆子那样处理一番,是不是也能把它捣烂摊平,做成类似绢帛那样的薄片,用来写字呢々川?”
“我不知道这条路能不能走通,但我觉得值得一试。”
相里季是被太子扶苏特意请来的。
听完这番话,他忍不住击掌赞叹:“绝妙!真是闻所未闻的奇思!”
站在一旁的张苍见他神情亢奋,忍不住低声问道:“相里尚书,您真觉得殿下这个念头能成?”
相里季坦然摇头:“不,我也不知道这事到底行不行。”
张苍闻言,嘴角不由得抽了一下。
你都没底的事,激动个什么劲儿?
仿佛看穿了张苍的心思,相里季神色郑重地开口:“我确实不知结果如何,但我清楚一点——从来没人想过这样的路子。”
“正因如此,这种看似离奇、近乎荒诞的念头,在我看来才尤为可贵。”
“因为它打开了一条前人从未踏足的方向,是一条全新的探索之路。”
“在这条路上,无论我们最终发现什么,都有可能催生出世间未曾有过的新物。”
“而这件新物,或许就会悄然改变天下百姓的生活。”
“这,正是我墨家毕生追寻的境界。”
说到此处,他微微一笑,又道:
“就算最后不成,又能怎样?”
“不过耗些人力物力罢了。
以大秦之雄厚,这点投入,还担得起。”
说话间,一行人已再度来到农部的百草司。
比起先前,这里多了好几架专用于碾磨豆麦的石磨。
相里季随即吩咐门下弟子前往附近山林砍伐竹子运回。
竹子运来后因过长不便操作,便在百草司外空地挖了个长方土坑,引水成池。
竹材尽数投入水中浸泡,为使其沉底不浮,还在上面压了石块重物,确保彻底浸透。
初次尝试,无人知晓需泡多久才合适。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整整泡了一昼夜。
次日清晨,正式进入下一步。
做豆腐的第二步,是将泡好的豆子磨成浆。
可竹子粗硬庞大,直接上磨显然不便。
太子扶苏略一思索,决定分两路试验。
一路将竹子切成细小碎段,如同豆粒一般,送入石磨研磨,分离出竹浆与竹渣。
到了熬煮环节,又将所得竹浆分成两份:一份只熬纯浆,去其渣滓;另一份则浆渣同煮,看有何不同。
另一路则不磨碎,仅将竹料切段捣烂,直接下锅熬制。
持续烹煮,直至材料尽烂,最终得到三种浓淡各异的竹糊。
接下来按豆腐工序,该用卤水点浆定型。
但他们做的并非豆腐,是否需要点卤,谁也不知。
于是太子扶苏再将三份竹糊各分为二,共得六份,一一对应。
其中三份加入卤水尝试凝结,另三份则静置自然沉淀,不做任何添加。
待竹浆彻底冷却,便进入第五道工序——“压纸”,也有人称之为“压竹纸”。
为了造出如丝绸般宽展平整的书写载体,太子扶苏特意命人取来一尺见方的木板,在浆水中轻轻晃动,使竹浆均匀铺展其上,再缓缓提起。
随后将木板翻转,让那半凝的湿纸页自然脱落于底板之上,一张张规整的湿纸便由此成形。
如此反复荡料、覆板,层层叠叠地堆起约莫一尺高后,便在最上方压上木板,再加石块重镇,以挤出其中大半水分。
几个时辰过去,直至不再有水滴渗出,众人方才合力移开重物,小心翼翼地将每一张半干的纸页揭开。
接下来只需晾至全干,便可初见成效。
然而自然风干耗时太久,太子扶苏便令人将这些半干纸页贴于炉壁旁,借余温烘烤。
待完全干燥后揭下,原先潮湿厚重的纸页,已化作轻薄挺括的一尺见方干纸。
望着眼前这一摞由众人耗费数日心血制成的成品——扁平微黄,触感略显粗涩,却整齐划一的干纸,太子扶苏与相里季等人皆难掩心中激荡。
此刻,只待验证此物能否真正用于书写。
执笔蘸墨,太子扶苏悬腕而立,抬眼望向秦王嬴政。
嬴政含笑点头,目光温和而鼓励。
得此示意,太子提笔落纸,从容写下“大秦万年”四字。
片刻之后,墨迹竟缓缓晕开,太子眉头微蹙。
他立即翻看纸背,见墨未渗透,皱起的眉梢才渐渐舒展。
继而环视在场诸人——父王、相里季、张苍、章邯,神情庄重地开口:“我们走对了路。”
“这种仿若制豆腐般的工艺,确实能造出堪比绢帛的新式书写之物。”
“但这一次,尚不能称成功。
因墨迹会扩散,字形不久即模糊难辨。”
“若要使其真正替代竹简、木牍,必须解决这一弊端。”
言至此处,他转向秦王:“儿臣斗胆,请父王赐予一个五大夫爵位。”
嬴政略一沉吟,已然明了他的用意:“可是要用作改良此技的赏格?”
太子郑重应道:“正是。
若有谁能破解此题,令此纸可如丝帛般清晰书写的,当得此爵。”
“一旦实现,天下所有笨重竹简、木牍都将退出世人之手。
一片轻如鸿羽的纸张,便可载下整册典籍内容。”
“往后岁月,此类纸张必将成为人人执笔所用之物。”
“更关键的是,它成本远低于竹木简牍,产量更高,所能书写的文字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若论其意义深远之处,儿臣思来想去,唯有父王一统六国、定鼎山河之事,方可相比。”
“因此,恳请父王许以此爵,以为功成者之赏。”
嬴政静默片刻,终颔首允诺:“准。
凡能完善此术者,寡人便赐其五大夫之爵。”
虽说五大夫位列二十等军功爵第九等,已是尊荣显赫,
可想到这项技艺一旦突破,或将改写文字流传之局,嬴政便觉得,值了。
太子扶苏得到父王首肯后,嘴角微微扬起,随即转身面向围在身旁的工部墨家弟子,以及来自农部农家百草司的年轻学人,朗声道:“诸位可都听见了?”
“不论你出自工部,还是农部,又或身在其余任何一司——”
“只要有人能将这新物改良至可如绢帛般顺畅书写,孤便赐其五大夫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