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浆湖翻滚着暗红的粘稠泡影,灼热与阴寒交织的气息如同巨兽沉重的呼吸,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
石柱顶端,石不语残破的躯壳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痉挛不止,贯穿脊背的三根幽蓝冰棱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咔咔”声,裂纹在琉璃化的皮肤上蔓延。
空洞眼眶中,那两点妖异的魂火死死“钉”在瘫软如泥的柳雉身上,燃烧着刻骨的恨意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望。
“妹妹...”
嘶哑的声音如同从地狱裂缝中挤出,带着令人心碎的颤抖。
“冷...好冷...又烫...救她...最后一次...求...你们...”
这声“求”,不是对仇人的乞怜,而是对眼前这几位唯一见证了真相的外来者,发出的最后托付。
她残存的意志,早已被复仇和拯救“妹妹”的执念彻底吞噬,再无其他。
苏明沉默。
玄衣无风自动,衣袍上神秘符文流转的速度缓慢而沉重,仿佛在无声地权衡着这炼狱般因果的重量。
混沌之力在他体内奔涌,足以强行镇压甚至摧毁眼前这具残躯和魂灯,但那样做,那被冰钉锁住、作为冰莲燃料燃烧了数十年的“妹妹”之魂,将彻底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解脱。
血债需偿,但无辜者的魂,又岂能成为陪葬?
叶启灵紧抿着唇,月蓝长裙在灼热的气流中微微拂动,腰间三颗灵珠光华流转不定。
她看向柳雉的眼神复杂无比,有鄙夷,有愤怒,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金灵珠的锋锐之气敛去,土灵珠的黄光变得沉凝。
她知道,此刻任何力量的介入,都可能打破这脆弱的、用七条性命和数十年痛苦换来的短暂平衡,让那个“妹妹”最后一丝被释放的希望也化为泡影。
子无双玉笛垂于身侧,清冷的面容在岩浆湖的红光映照下,显出一种悲悯的肃穆。
他感知着空气中那浓烈到化不开的怨毒与痛苦,也捕捉到了石不语残魂深处,那一点对“妹妹”纯粹而扭曲的守护执念。
笛孔无声,他选择了静默。这非人力所能解的因果,强行干预,只会带来更深的罪孽。
姜若兰早已泪流满面。
淡粉的衣裙沾染了洞窟的污浊,指尖的青蕴术光芒黯淡,医者仁心在此刻面对这非药石可医的沉疴,只剩下无边的悲恸。
她看着石柱上那非人的残骸,看着那八盏寄托着血泪与执念的魂灯,看着彻底崩溃的柳雉,巨大的无力感和悲伤几乎将她淹没。
柳雉瘫在冰冷的淤泥里,身体筛糠般抖着,浑浊的老眼彻底失去了焦距。
石不语口中“妹妹”的存在,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仅存的自欺欺人。
遗忘的罪恶比知晓更深重。他口中喃喃着破碎的词语。
“...签...抽签...小丫...没名字...太小了...哭得...太吵...一起...扔进去...省事...”
零星的词句,拼凑出一个更加令人发指的真相:
当年被选中的或许只有石不语,但一个更小的、连名字都没有、只被称作“小丫”的女童,因为“哭得太吵”,被村民嫌麻烦,一同扔进了矿洞!
成为了维系冰莲封印的“无名灯油”!
这彻底的、毫无底线的残忍,彻底点燃了石不语残魂最后的疯狂!
“啊——!!!”
一声不似人声、混合着无尽痛苦、滔天恨意与彻底绝望的尖啸,猛地从石不语残破的躯壳中爆发出来!
那啸声仿佛能撕裂灵魂!
与此同时,她枯爪般的双手猛地抬起,掌心镶嵌的两块暗红晶石碎片骤然爆发出刺目的血光!
嗤!
嗤!
两道凝练到极致的、如同烧红钢丝般的暗红射线,瞬间撕裂空气,精准无比地射向瘫软在地的柳雉!
速度太快!
距离太近!
那射线中蕴含的,是石不语积攒了数十年、被地火反复淬炼、又被无边恨意彻底点燃的极致毁灭意志!
苏明的混沌屏障刚刚泛起幽光,叶启灵的土灵珠防御尚未完全升起——
噗!
噗!
两声轻响。
柳雉的身体猛地一僵,双眼瞬间瞪大到极限,瞳孔中倒映着那两点急速放大的妖异红芒。
暗红射线精准地洞穿了他的额头和心口!
没有鲜血喷溅,两个细小的孔洞边缘瞬间呈现出熔融的暗金色泽,随即,一股无形的、狂暴灼热的能量从他体内由内而外地爆发开来!
呃...”
柳雉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他的身体如同被瞬间充气般膨胀了一下,皮肤下透出熔岩般的暗红光芒,随即,整个人如同一个被点燃的纸人,从内而外地、无声无息地...
化作了漫天飞舞的、闪烁着暗红余烬的灰黑色飞灰!
飞灰尚未落地,便被岩浆湖蒸腾的热流卷起,打着旋儿,飘向石柱顶端。
与此同时,石不语身前,那第八盏空寂的黑色石灯,灯芯位置,“噗”地一声,燃起了一点豆大的、纯白色的阴冷火焰!
第八盏魂灯,亮了!
八盏魂灯,七白一刚刚点燃的第八白,悬浮在石不语身前,散发出冰冷、纯粹、却又带着浓郁死寂气息的魂光。
八点魂火幽幽跳动,彼此呼应,形成一个完整的、散发着强大阴寒波动的魂力场域!
“妹妹...姐姐...来了...”
石不语那嘶哑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轻柔,空洞眼眶中的魂火剧烈摇曳,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和解脱。
她枯槁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完全不顾那三根贯穿身体的冰棱因剧烈动作而加速崩裂!
她那双琉璃化的、扭曲变形的手爪,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猛地抓向贯穿自己脊背的三根幽蓝冰棱!
嗡——!!!
当她的手爪触及冰棱的刹那,八盏魂灯的光芒瞬间暴涨!
八道凝练的、惨白色的魂火光束,如同锁链,狠狠缠绕上那三根冰棱!
极致精纯的阴寒魂力,与冰棱本身蕴含的冰莲寒力同源,却带着八条魂魄燃烧释放的、沛然莫御的冲击力!
咔嚓!
咔嚓!
咔嚓!
三声清脆到令人心悸的碎裂声接连响起!
那三根粗如儿臂、坚不可摧、钉死了石不语残躯数十年、也钉住了“妹妹”魂魄的幽蓝冰棱,在八盏魂灯凝聚的魂力冲击下,根部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随即,如同被巨力折断的冰柱,从根部彻底断裂、崩碎!
无数幽蓝的冰晶碎片四散飞溅,如同坠落的星辰,闪烁着最后一点寒光,落入下方翻滚的岩浆湖中,瞬间被吞噬,化作一缕缕白烟。
束缚...
解除了!
就在冰棱崩碎的同一刹那——
一道极其微弱、几乎透明的、小小的白色虚影,如同风中残烛,从那石柱底部、原本被冰棱钉入的位置,缓缓地、艰难地飘了出来。
那虚影非常模糊,依稀能看出是一个蜷缩着的、不过三四岁孩童的模样。
没有面目,只有一团纯粹、脆弱、散发着无尽疲惫与悲伤的魂光。
这便是石不语口中、被遗忘的“妹妹”,那个无名无姓、被当作“灯油”消耗了数十年的“小丫”。
她的魂魄早已被冰封与灼烧侵蚀得千疮百孔,只剩下最后一点即将彻底消散的灵光。
“妹妹...”
石不语空洞眼眶中的魂火瞬间变得无比明亮,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温柔和悲伤。
她那残破的、失去了冰棱钉固的躯体,再也无法维持平衡,如同被抽掉了最后支撑的朽木,向着下方的岩浆湖缓缓倾倒、坠落。
但在彻底坠入那毁灭的熔岩之前,她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念,驱动着那八盏悬浮的魂灯!
八盏魂灯猛地调转方向,八道惨白的魂火光束不再攻击,而是化作八道柔和却坚韧的魂力锁链,轻柔地、小心翼翼地缠绕上那道小小的、透明的白色虚影。
魂力锁链接触虚影的瞬间,那即将彻底消散的、属于“小丫”的最后一点灵光,仿佛得到了最后的温养和抚慰,微微地、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
一种纯粹的、懵懂的、终于摆脱了无尽痛苦的解脱感,如同涟漪般轻轻荡漾开来。
紧接着,那点微弱的灵光,连同缠绕着它的八道魂力锁链,在众人眼前,无声无息地...
消散了!
如同晨曦中最后一滴露珠的蒸发,彻底归于虚无。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没有怨念的爆发,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沉重的寂静。
那被强行束缚、折磨了数十年的小小魂灵,终于在八盏魂灯燃尽仇敌魂魄换来的最后力量庇护下,带着一丝解脱的安宁,永远地归于天地。
与此同时,石不语那枯槁的残躯,也彻底坠入了翻滚的暗红岩浆之中。
没有挣扎,没有声息,只有一小簇暗红的火焰在熔岩表面跳跃了一下,随即彻底湮灭,仿佛从未存在过。
岩浆湖依旧翻滚,洞窟内硫磺味刺鼻,怨念似乎淡去了一丝,又似乎沉淀得更加深邃。
八盏失去了魂火、变得黯淡无光的粗糙石灯,如同完成了最后使命的墓碑,无声地悬浮了片刻,随即也化作点点黑色的尘埃,飘散在灼热的空气中。
一切,尘埃落定。
苏明、叶启灵、子无双、姜若兰,四人久久地沉默着,站在翻滚的岩浆湖边。
愤怒、悲伤、怜悯、对愚昧的痛恨、对生命的敬畏...
种种情绪在心中翻涌、沉淀。
姜若兰无声地流着泪,为那两个连名字都几乎被抹去的女孩。
叶启灵紧握着拳,又缓缓松开,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子无双的玉笛轻轻触碰着冰冷的洞壁,笛孔无声,仿佛在吹奏一曲无言的挽歌。
苏明玄衣上的符文幽光彻底敛去,他深邃的目光扫过空寂的石柱,扫过平静下来的岩浆湖面,最终投向那幽深的来路。
没有胜利,只有沉甸甸的真相和无法挽回的悲剧。
良久,苏明缓缓转身,声音低沉而沙哑,打破了死寂。
“走吧!”
没有多余的话语,四人带着沉重如铅的脚步,沿着来时的冰霜小径,在沉默中离开了这承载着数十年血泪与绝望的矿洞深处。
当他们重新站在炙魂村被夕阳染红的土地上时,祠堂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墓碑矗立在身后。
村中依旧死寂,恐惧并未散去,但某种更深层、更绝望的东西,似乎随着矿洞深处的终结,而永久地沉淀了下来。
苏明最后看了一眼那通往熔魂岭方向的、被硫磺雾气笼罩的崎岖山路,玄衣身影率先迈步。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冽,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去阻止上官司城!”
四道身影,带着矿洞深处洗炼过的沉痛与决然,离开了死寂的炙魂村,踏上了前往那最终战场的路途。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背负着刚刚卸下的、却又永远无法真正放下的沉重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