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铁山走出慈宁宫时,天色已经大亮。
雨后的皇城被洗刷得干净,青石地面上积水未干,倒映着澄澈的蓝天和匆匆飘过的流云。宫道两侧的梧桐树叶子还滴着水,空气里有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这本该是个很好的清晨。
但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右臂的龙鳞纹路已经蔓延至脖颈,皮肤下那层淡金色的光晕越来越亮,像一层薄薄的、随时会破裂的琉璃。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血脉奔流的声音,如同江河决堤,冲垮了所有人为设下的堤坝和封印。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曾带他去过漠北。那里有一片古老的草原,传说曾经是真龙栖息之地。父亲指着远方连绵的山脉说:“铁山,你看那些山,像不像一条沉睡的龙?”
那时的他还看不懂,只觉得山就是山。
现在他明白了。
山不是山,是墓碑。埋葬着真龙,也埋葬着所有试图窃取龙血之人的野心和罪孽。
宫道尽头,站着一个人。
杨延清。
老首辅穿着朝服,袍角还沾着泥水,显然是一路急赶过来的。他拦在林铁山面前,花白的胡须在晨风中颤抖。
“侯爷,”杨延清的声音很沉,“您不能去。”
林铁山停下脚步:“杨相知道我要去哪儿?”
“知道。”杨延清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纸卷,展开——那是钦天监的星象记录,密密麻麻的朱批和注释,最末一行写着:“景朔三十七年,荧惑守心,有星孛入紫微,主真龙现世,天下易主。”
“侯爷,”杨延清抬眼,眼中血丝密布,“老夫查过了。三十七年前,先帝确实命林老侯爷入漠北寻龙。但老侯爷带回来的不是真龙遗孤,而是……”
他顿了顿,声音嘶哑:“而是一枚龙卵。”
林铁山瞳孔微缩。
“那枚龙卵,就是您兄长林青阳。”杨延清上前一步,将纸卷递到他面前,“他不是人,侯爷。他是由真龙残魂凝聚、借助皇室秘法转生的……容器。先帝将他交给林老侯爷抚养,为的就是让他成年后,诞下真正的龙血后裔——也就是您。”
纸卷上,有一行小字被朱笔圈出:“龙卵需以人心头血温养,十年可化形,二十年可通人言,三十年血脉大成。大成之日,剖心取血,可唤真龙。”
林铁山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笑得很轻,却让杨延清心头一紧。
“所以,”林铁山说,“我兄长从出生起,就注定要死。我也是。”
“不!”杨延清急道,“老侯爷临终前曾密信于老夫,说已找到破解之法。只要将龙血之力彻底封印,您就可以像普通人一样——”
“然后呢?”林铁山打断他,“眼睁睁看着北狄国师用我兄长的血玉,污染中原龙脉?看着前朝余孽复辟,江山易主?看着昭昭为了救我,一次次燃烧自己?”
杨延清语塞。
林铁山从他手中拿过纸卷,轻轻一抖,纸卷在晨风中化作碎片,如蝴蝶般四散飘落。
“杨相,您是个好臣子,也是个好人。”林铁山看着他,“但这件事,您管不了。”
他绕过杨延清,继续向前走。
“侯爷!”杨延清在他身后嘶喊,“您若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凰主她——”
“她会理解的。”林铁山头也不回,“告诉她,我欠她的,下辈子还。”
晨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湿漉漉的宫道上,像一个正在缓缓融化的、淡金色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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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铁山要去的地方,是皇城地底。
不是武德殿,也不是慈宁宫,而是一个只有历代皇帝和镇远侯才知道的秘地——龙脉枢机。
入口在太庙正殿的供桌下。林铁山推开沉重的石板,露出向下的石阶。石阶极深,两侧石壁上刻满古老的图腾和符文,每隔十阶就有一盏长明灯,灯油是用鲸脂和龙涎香混合而成的,燃了数百年不灭。
越往下走,空气越潮湿,温度也越低。
但林铁山体内的血脉却越来越沸腾。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地底深处呼唤他——不是声音,而是一种共鸣,如同沉睡的心脏被唤醒,开始跳动。
石阶尽头,是一扇青铜巨门。
门上雕刻着一条盘踞的巨龙,龙眼处是两个凹陷的孔洞,形状大小……正好与那两枚血玉瞳相符。
林铁山从怀中取出那枚从洛阳带回的玉佩,又取出太后给的那枚假玉佩。真的血玉瞳泛着暗金色的幽光,假的那枚黯淡无光。他沉默片刻,将两枚玉佩同时按入龙眼孔洞。
“咔哒。”
机括转动的声音在幽深的地道中回荡。
青铜巨门缓缓向内开启。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洞顶垂落着无数钟乳石,在长明灯的映照下泛着莹白的光泽,如同倒悬的冰棱。洞中央是一座石台,台上摆放着一具白玉棺椁——正是从洛阳运来的那具。
棺盖已经被打开,斜靠在石台旁。
林铁山走近。
棺内躺着一具枯骨,穿着早已腐朽的龙袍,骨骼呈诡异的淡金色,仿佛在漫长的岁月中被某种力量浸染。枯骨双手交叠在胸前,掌中空无一物——原本应该握着玉佩的位置。
而枯骨的眉心,那个孔洞清晰可见。
林铁山站在棺前,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按在枯骨眉心。
就在触碰的瞬间,整个溶洞震动起来!洞顶的钟乳石簌簌落下,砸在地上摔得粉碎。长明灯疯狂摇曳,光影乱舞,将洞中的一切切割成扭曲的碎片。
枯骨忽然睁开了眼睛。
不是真正的眼睛——眼眶里空无一物,只有两团暗金色的火焰在燃烧。火焰跳跃着,凝视着林铁山,然后,一个苍老、沙哑、仿佛来自深渊的声音,直接在林铁山脑海中响起:
“你来了。”
林铁山没有收回手:“景朔帝?”
“是我。” 声音里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三十七年了……朕等了三十七年……终于等到你了……第三代……最纯的血脉……”
“等我做什么?”林铁山问,“完成祭祀?用我的血唤醒你,让你夺回江山?”
“不。” 枯骨缓缓抬起手,指骨搭在林铁山的手腕上,“朕要的……不是江山……”
暗金色的火焰从枯骨眼眶中涌出,顺着指骨爬上林铁山的手臂。火焰触及皮肤的瞬间,林铁山感到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不是肉体上的,而是灵魂层面的撕裂,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强行从他体内剥离。
“朕要的……” 景朔帝的声音越来越响,“是你的身体!”
火焰瞬间暴涨,将林铁山整个人吞没!
淡金色的龙鳞纹路在火焰中疯狂闪烁,试图抵抗,却被火焰一寸寸侵蚀、覆盖。林铁山能感觉到,一个陌生的、古老的意志正顺着血脉,向他的识海深处侵入。
那是景朔帝残存的魂魄。
他想夺舍。
想用林铁山的身体,用这具拥有真龙血脉的身体,重临人世,完成他未竟的复辟大业。
“休想!”林铁山咬牙低吼,右臂猛地一震!
暗金色的光芒从体内爆发,将火焰逼退数寸。但景朔帝的魂魄已经侵入太深,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住他的神魂,疯狂吞噬。
“没用的……” 景朔帝狂笑,“你的血脉,本就是朕当年亲手种下的!你以为林家为什么会有龙血?那是朕用最后一点真龙精魄,融入了林擎的血脉!你们父子三人,从一开始就是朕为自己准备的……容器!”
林铁山瞳孔骤缩。
原来如此。
所有的一切,从三十七年前开始,就是一场跨越两代的阴谋。景朔帝临死前,将真龙精魄分成三份:一份封入龙卵,化作了林青阳;一份融入林擎血脉,代代相传;最后一份,留在自己的尸骨中,等待时机。
而时机,就是现在。
林铁山血脉大成,足以承载他的魂魄。
而沈昭昭的帝炎,又恰好能压制龙血暴走,让夺舍过程更加顺利。
完美。
太完美了。
林铁山感到意识正在模糊。景朔帝的魂魄如同滔天巨浪,一次次冲击着他的识海堤坝,每一次撞击都让他神魂剧震,记忆碎片四散飞溅——
父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铁山,对不起。”
兄长死时,眉心那个孔洞流出的,是暗金色的血。
昭昭在焚心阵中,燃烧自己时,眼角滑落的那滴泪。
最后,是太后那句话:“你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不。
不能这样。
林铁山猛地睁大眼睛,眼底暗金色光芒炸裂!他用尽全部意志,强行将意识凝聚,对抗着那股侵蚀的力量。
与此同时,他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既然这血脉注定要毁灭。
那就……彻底毁灭。
他不再抵抗景朔帝的魂魄,反而主动放开识海防线,任由那股古老的意志长驱直入。但在对方魂魄完全进入的瞬间,他调动了体内所有的龙血之力——
不是用来战斗。
是用来自焚。
暗金色的火焰从血脉深处燃起,瞬间席卷全身!那不是普通的火焰,是真龙本源之火,一旦点燃,会将血脉连同魂魄,一起烧成灰烬。
“你疯了!” 景朔帝的尖啸响彻溶洞,“这样你也会死!”
“我知道。”林铁山在火焰中笑了,“但你也别想活。”
火焰越烧越旺。
枯骨眼眶中的暗金色火焰开始紊乱、摇曳。景朔帝的魂魄被龙血之火灼烧,发出凄厉的惨叫。他想逃离,但林铁山的识海已经变成了一座燃烧的囚笼,进得来,出不去。
溶洞开始崩塌。
钟乳石如雨落下,地面龟裂,长明灯一盏接一盏熄灭。
黑暗中,只有林铁山身上燃烧的龙血之火,将一切映照得如同末日。
最后一刻,他抬起头,仿佛能穿透层层岩石,看见武德殿的方向。
昭昭。
对不起。
这次,我要食言了。
火焰彻底吞没了他。
也吞没了景朔帝最后一声不甘的咆哮。
溶洞彻底坍塌。
一切归于死寂。
只有地底深处,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悠长的龙吟。
像叹息。
又像解脱。
溶洞崩塌的巨响传至地面时,整个太庙都在震颤。
杨延清跌跌撞撞冲出殿外,看见供桌下的石板缝隙中透出炽烈的暗金色光芒,仿佛地底有一颗太阳正在爆炸。他扑过去想搬开石板,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震飞,重重摔在蟠龙柱上。
“侯爷——!”老首辅咳着血嘶喊。
没有人回应。
只有光芒越来越盛,直至刺得人睁不开眼。紧接着,一股磅礴的、古老的气息从地底冲天而起,化作无形的气浪席卷整个皇城!太庙的琉璃瓦片哗啦啦碎裂,殿脊上的螭吻雕像应声崩落,砸在汉白玉台阶上,摔得粉碎。
皇城各处,无数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惊动。禁军慌乱集结,宫人抱头鼠窜,而武德殿内——
床榻上,昏迷了三日的沈昭昭,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眼底金红与暗金疯狂交织,心口龙血印灼烫如烙铁。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从灵魂深处炸开,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正在被生生剜去。
“铁山……”她挣扎着撑起身体,看向地底波动的方向,瞳孔骤缩。
那是龙脉枢机。
他去了那里。
沈昭昭掀开锦被下床,赤足踉跄奔向殿门。心口龙血印的光芒穿透单薄中衣,在地面上拖出一道蜿蜒的光痕。每走一步,她都能感觉到体内帝炎与龙血的激烈冲撞——那是林铁山在通过血脉链接,传递他最后的意志。
推开殿门的瞬间,她看见了太庙方向冲天的光柱。
也看见了光柱中,那道熟悉的身影正在缓缓消散。
“不——!”
沈昭昭冲向殿外,却被闻讯赶来的陈院判死死拦住:“凰主不可!地脉暴动,靠近必死!”
“放开我!”她嘶声挣扎,七窍开始渗血,“他在那里!他在烧自己!”
话音刚落,光柱骤然收缩。
紧接着,一声震撼天地的龙吟从地底传来——不是威严,不是愤怒,而是悲怆到极致的哀鸣。龙吟声中,整个京城的建筑都在嗡嗡震颤,护城河水逆流倒灌,天空乌云汇聚,电闪雷鸣。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光芒熄灭,龙吟消散,震颤平息。
只剩死寂。
沈昭昭瘫倒在地,怔怔望着太庙方向。眉心龙血印的光芒开始黯淡,心口那道血脉链接,断了。
彻底断了。
雨,毫无征兆地落下。
冰冷的雨滴打在她脸上,混着眼角滑落的温热液体,一起滚进衣襟。
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脚步声,禁军在集结,宫人在哭喊,杨延清在指挥抢救。可这一切,在她耳中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她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
缓慢,沉重,空空荡荡。
像一座被掏空的钟。
陈院判跪在她身边,颤抖着手搭上她的脉门,老泪纵横:“凰主节哀……侯爷他……以身焚魂,与那前朝恶龙……同归于尽了……”
沈昭昭没有哭。
她只是缓缓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轻声说:
“他没死。”
陈院判一愣。
“他答应过我的。”她撑着地面,一点点站起来。雨水打湿了她的长发和衣衫,单薄的身子在风中摇摇欲坠,眼神却亮得骇人,“他说过,要陪我守这江山。”
她转身,望向北方的天空。
那里,乌云正在缓缓散去,露出一线澄澈的蓝。
而在那线蓝天之下,隐约可见一道淡金色的、龙形的虚影,正在缓缓升腾,消散于天地之间。
像告别。
又像……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