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王府,账房。
空气里飘着一股浓浓的铜臭,还夹杂着一丝烧钱烧到发糊的焦味。
管事王铁的脸,皱得像个苦瓜。
他颤巍巍地捧着几本厚账册,躬着身子递到黛玉面前。
“王妃,您瞧瞧。”
“半个月,就半个月!”
王铁伸出三根枯枝般的手指,脸上的肥肉都在哆嗦。
“‘以工代赈’,每天睁眼就是三百两的工钱伙食。”
“军饷翻倍,更是个无底洞,一天五百两,风雨无阻。”
“还有商会补贴、公学开销……王妃,笔墨纸砚都是拿银子堆出来的啊!”
他声音发虚,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
“咱们的嫁妆是座金山,可也禁不住这么个流法!京城里最浑的败家子,也没这么烧钱的!”
“再这么下去,不出三月,咱们就得集体断粮,去城外啃树皮了!”
水溶闻讯而来,眉心也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走到黛玉身边,压低了声音。
“黛玉,军饷要不先缓一缓?朝廷的俸禄总会……”
“不行。”
黛玉甚至没抬头,两个字就斩断了他的话。
她的指尖在账册上轻轻一点,眼神冷得像朔州的冰。
“军心,是根本。”
“一分一毫,都不能动。”
“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啪”地合上账册,终于抬眼。
那双清澈的眸子穿过众人,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
天际线下,一道黑色山脉连绵起伏,像一头匍匐死去的巨兽脊梁。
本地人叫它,“鬼见愁”。
一个连野狗都绕着走的绝地。
黛玉的唇角,却勾起一个弧度。
极淡,却深不见底。
她伸出手指,遥遥指向那片不祥的黑色山脉。
“节流,是等死。”
“活路,是开源。”
她转头看向水溶,眸光灼灼,几乎烫人。
“水溶,你信不信,那座人人都当是诅咒的‘鬼见愁’,才是老天爷赏给我们的金山银山。”
水溶一顿。
他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那片光秃秃的黑石山,怎么也和金山银山联系不到一起。
但他没问。
一个字都没问。
他看着黛玉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重重点头。
“我信。”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黛玉笑了。
她站起身,那一瞬间,身上所有慵懒的气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统帅千军的决断。
“传令!”
“潇湘卫一队,披甲执锐,即刻集合!”
“再从工匠里,挑十个最好的石匠、铁匠,带上他们最趁手的家伙,随我出城!”
王铁等人面面相觑。
出城?
去“鬼见愁”?
王妃这是要……
“我们。”
黛玉吐出三个字,掷地有声。
“去挖宝。”
“鬼见愁”山脉,名副其实。
越靠近,那股荒凉死寂就越是往骨头缝里钻。
狂风如刀,卷着沙砾刮在脸上,生疼。
入目所及,全是光秃秃的黑岩,没有一根草,没有一只鸟。
死寂,是这里唯一的声音。
随行的老石匠们心里直打鼓,腿肚子发软。
一个胆大的凑上来,压着嗓子劝。
“王妃,这地儿邪性。”
“老人们说,这山被天火烧过,断了龙脉,所以才寸草不生。咱们……还是别进去了吧?”
黛玉没理他。
她下了马,亲自走在最前。
靛蓝色的劲装衬得她身姿挺拔,靴子踩在碎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
她不是在闲逛。
她在寻找。
脑海中,那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模糊却关键的地理知识,正在飞速运转。
最终,她在一片如同被巨斧劈开的断崖前,停下了脚步。
这里的岩石,裸露着一层层奇异的纹理。
“就是这里。”
黛玉的声音,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给我砸开它!”
石匠们你看我,我看你,满脸都写着“王妃疯了”。
但军令如山。
两个最壮的石匠吐了口唾沫在掌心,抡圆了八磅大锤。
“嘿!”
“锵——!”
金石交击的巨响震得山谷嗡嗡作响。
一块脸盆大的黑岩应声滚落。
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黛玉竟直接单膝跪地,毫不在意地上的沙尘。
她捡起一块碎石。
很轻。
比同等大小的石头,轻了至少三成。
石头的断面,还泛着一层油润的光。
黛玉的心脏,开始擂鼓!
“火折子!”她低喝。
潇湘卫立刻递上。
老石匠大惊失色:“王妃,使不得!石头疙瘩,哪有点得着的道理……”
他的话还没说完。
黛玉已将那点跳跃的火苗,凑近了黑石的棱角。
一息。
两息。
就在众人以为这只是王妃又一次异想天开时。
“噗!”
一簇昏黄的火焰,带着一股呛人的气味,猛地从石头上蹿了出来!
那火焰像个刚睡醒的鬼火,在寒风里摇摇晃晃,却又无比顽强地燃烧着!
“着……着了?”
“娘啊!石头烧起来了!”
“见鬼了!这是什么妖法!”
所有工匠,连同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潇湘卫,全都看傻了。
有人腿一软,直接瘫在了地上。
他们根植于骨子里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这簇小小的火焰,轰得粉碎!
黛玉没理会他们的惊呼。
她缓缓起身,将另一块冰凉的黑石攥在手心。
那冰冷的触感,却让她的掌心滚烫!
找到了。
真的找到了!
一座巨大的,埋藏极浅,甚至部分已经裸露地表的露天煤矿!
在冬季能把人活活冻死,连柴火都贵如金银的北境,这,意味着什么?
这不是石头。
这是财富。
是能让几十万军民安然过冬的命!
是能让她的兵工厂昼夜不息,锻造出最精良兵器的黑色心脏!
这是足以改变北境格局,让她在这片苦寒之地,努力向上的活下去!
当晚。
镇北王府,灯火通明。
所有核心人员,被悉数召集。
正堂内,气氛压抑,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狂热。
黛玉站在新绘制的朔州地图前,眼神亮得吓人。
“我宣布,我要独占山脉。”
她一开口,抛出一个惊雷。
但没人敢问。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第一!”
黛玉一掌拍在地图上“鬼见愁”的位置,声音冷冽。
“即刻起,黑石山方圆二十里,划为最高军事禁区!潇湘卫驻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对外宣称,王爷要在此地,秘密操练新军!”
“擅闯者,无论身份,格杀勿论!”
森然的杀意,让堂内温度骤降。
“第二!王铁!”
“在!”
“你立刻成立‘工务司’,专责山脉的开采!我要你用最快的速度,给我造出两样东西!”
黛玉抓起炭笔,在纸上飞速勾画。
“一是高效的采矿工具!二是从黑石山直通朔州城外的运输轨道!”
“第三!”
她的笔锋一转,在朔州城的民居区,重重画了一个圈。
“我要一种新炉子,能把这种黑石磨粉,加水和成煤球烧!必须做到火力旺,无浓烟,家家户户都能用!”
当匪夷所思,却又诱人到疯狂的构想,从黛玉口中一个个砸出来时。
整个正堂,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了,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看神明般的光。
他们好像已经看见,在滴水成冰的严冬,朔州城家家户户温暖如春。
他们好像已经看见,源源不断的黑色黄金从鬼见愁运出,变成雪白的银子,变成坚固的铠甲,变成百姓碗里的白米饭!
这是神迹!
而行此神迹的,就是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王妃!
就在镇北王府的灯火,即将照亮整个北境的夜空时。
城东,钱府的阴暗角落。
一个探子就着豆大的油灯,飞快写好一封密信,塞进信鸽的腿筒。
“……林氏近日行踪诡异,数次前往城外‘鬼见愁’。今日更以练兵为名,派亲卫封山,行径反常。”
“属下斗胆猜测,此女深恨我等,恐在寻找风水恶地,欲行厌胜之术,以邪法诅咒我朔州大族根基……”
“其心之毒,闻所未闻!”
信鸽扑棱着翅膀,融进无边夜色。
探子吹熄油灯,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