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才是你的家。”
水溶的声音不重,却像一根针,扎在黛玉最敏感的神经上。
家?
黛玉抬眼,看着眼前这座巍峨到几乎能吞噬日光的府邸。
朱红高门,铜环兽首。
处处都是皇权特许的威严,处处都透着拒人千里的冰冷。
这哪里是家。
这是另一个比荣国府更加华丽,也更加坚固的笼子。
她眼底刚刚熄灭的戒备,瞬间重新燃起,带着一丝冷峭的疏离。
水溶看懂了。
他什么也没解释,只是上前一步,牵起她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干燥而温热,不容拒绝地,将她冰凉的指尖尽数包裹。
而后,他拉着她,跨过了那道象征着天家权势的高高门槛。
一路行来,穿过层层叠叠的回廊与影壁。
遇到的所有仆从,无不垂首屏息,仿佛连呼吸都带着罪过。
没有人敢看她,甚至没有人敢看王爷。
气氛压抑得可怕。
他们一直走,走向这座庞大府邸的最深处。
最终,在一座古朴雅致的书房前停下。
“你们都下去。”
水溶对着门口侍立的仆从下令,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忤逆的威势。
“王爷……”须发皆白的老管家面露难色,这里是王府禁地,从未有外人……
水溶只用一个眼神扫了过去。
那眼神很静,却让老管家瞬间噤声,躬身领着所有人,悄无声息地退得干干净净。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又在他们身后合拢。
门轴转动的轻微“吱呀”声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外面所有的喧嚣、窥探、议论,都被彻底隔绝。
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空气中,弥漫着古籍特有的墨香,混着水溶身上清冽的檀香。
黛玉的戒备,提到了顶点。
她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与他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她不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
在黛玉警惕的注视下,水溶径直走到书房最内侧的一面墙壁前。
墙上,挂着一幅气势磅礴的《千里江山图》。
他伸手,在画卷下某个不起眼的兽纹凸起上,以一种极为复杂的顺序,按动了数下。
“咔哒。”
机括咬合的细碎声响过后,整面墙壁,竟然无声地向内洞开,露出一个幽深的暗格。
暗格之内,还设着一个玄铁打造的箱子,上面挂着三把大小不一的铜锁。
水溶从颈间取下一把贴身收藏的钥匙,又从腰间玉带的夹层里解下另外两把。
一把,接一把。
三道锁,应声而开。
整个过程,他动作沉稳,没有半分迟疑,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当箱盖开启的瞬间。
黛玉感到自己周身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他从里面,取出了两样东西。
一方通体漆黑,底部刻着麒麟踏云图样的私印。
一块用黄铜铸成,虎虎生威的虎头兵符。
他拿着这两样东西,转身,走回到黛玉面前。
然后,将它们,一件一件,郑重地放在了她身前的紫檀木长案上。
咚。
咚。
两声极轻的闷响,却让黛玉的心脏被狠狠攥住,几乎停跳。
她被眼前这两样东西所代表的滔天权势,惊得猛地后退一步。
脚跟撞在身后的椅腿上,发出一记刺耳的声响。
“水溶,你疯了?”
她的嗓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干涩发颤。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她怎么会不知道!
麒麟私印,代表着北静王这个爵位之下,所有看不见的私人产业、人脉网络和那富可敌国的财富。
而那块虎头兵符……
那是能调动整个北境三十万大军的无上军权!是北静王府安身立命的根本!
这两样东西,任何一样流出去,都足以在朝堂之上掀起一场灭顶的灾祸。
而现在,这个男人,竟然把它们,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摆在了自己面前!
水溶没有回答她。
他只是向前一步,再度逼近了她,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牢牢锁住她的脸。
他的目光灼热,带着一种坦然到近乎残忍的真诚。
“关于元妃的事,皇上不让我深究,是皇命。”
他开口,提及了那件曾经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旧事。
“我奉命行事,却对你造成了隐瞒,是我的错。”
他没有辩解,没有推诿,干脆利落地,剖开了自己的过失。
他凝视着她,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翻涌着压抑许久的情绪。
“我曾怀疑过皇上。”
“怀疑过我自己。”
“但我从未怀疑过你。”
这句话,没有任何修饰,却像一把烧红的刀,瞬间剖开了黛玉用两世冰霜筑起的心防。
她怔住了。
不等她做出任何反应,水溶已经拉起了她的手。
然后,他将那冰冷的私印和沉重的兵符,一件一件,放进了她的掌心。
“我的命。”
“我的一切。”
“都交给你。”
他握着她的手,让她感受着那两样东西真实的、令人心惊的重量。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从今往后,北静王府对你再无秘密。”
“若有一天,皇命与你相悖……”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里是焚尽一切的疯狂与决然。
“我听你的。”
这句承诺,不是情话。
这比世间任何情话,都来得更加震撼,更加沉重,也更加……令人无法抗拒。
黛玉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里的麒麟印和虎头符。
这两样足以让天下任何人为之疯狂的东西,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手上。
它们很冷。
却有一股滚烫的暖流,从它们与她掌心相接的地方,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的四肢百骸,直冲天灵盖。
两世为人。
她算计过,挣扎过,也胜利过。
可她从未有过片刻的安宁。
她永远是孤身一人,在刀尖上行走,身后是万丈悬崖,脚下是无边深渊。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孤独,所有的不安,在这一刻,被他一句“我听你的”,彻底击碎。
那个坚不可摧的,名为林黛玉的空壳,终于裂开了一道缝。
一道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眼眶中决堤而出。
泪水,再也无法克制。
滚烫的泪珠砸在冰冷的兵符上,洇开一片模糊的水迹。
黛玉哭了。
哭得无声,却汹涌。
她没有去拿那些权力的象征。
在水溶错愕的目光中,她松开了手,任由那两件足以颠覆天下的东西,从掌心滑落,掉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下一秒。
她反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握住了水溶的手。
然后,她踮起脚尖,仰起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主动地,决绝地,吻了上去。
这个吻,带着泪水的咸涩。
带着破釜沉舟的孤勇。
从此,风雨同舟,生死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