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的晨露还凝在海棠叶上时,苏晚已经站在晒酱的陶盆前了。第七日的阳光格外透亮,穿过纱布落在樱桃酱上,泛着琥珀色的光,稠得能拉出细细的糖丝。她掀开纱布一角,甜香混着微酸漫出来,像极了玉秀婆食谱里写的“甘酸得宜,如春日初晴”。
“能装坛了。”张婶凑过来闻了闻,眼里堆着笑,“比我当年做的还香,玉秀婆要是看见,定要夸你手巧。”
苏晚找出那只缺了口的白瓷碗,先用沸水烫过,再用干净的棉布擦干。碗底的暗红痕迹被水汽润得清晰了些,倒像是朵没开透的海棠。她用木勺舀起樱桃酱,酱体顺着勺沿慢慢淌,落在碗里时发出黏软的声响,像谁在轻轻说着话。
“这碗当年总被玉秀婆带在身边,”张婶看着瓷碗,忽然叹了口气,“她说守义公第一次送她的礼物就是这碗,虽是粗瓷的,却比金碗还金贵。后来摔缺了口,她也舍不得扔,总说‘物件和人一样,有了裂痕才更实在’。”
陆时衍从樟木箱里翻出块蓝印花布,裁成小小的方巾,衬在碗底。“三叔公说玉秀婆爱干净,装酱的碗总要垫块布。”他把盛好酱的瓷碗放进竹篮,“我们送去给学堂的孩子们吧,今日该是画先生教写字的日子。”
梅岭学堂就在守义亭后面,是间青砖瓦房,窗棂上还留着当年孩子们刻的小记号。画先生正站在黑板前,用炭笔写着“梅”字,底下坐着七八个孩子,丫丫和虎头也在其中,小手里攥着半截木炭,在石板上跟着画。
“苏姐姐!”丫丫先看见了竹篮,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是樱桃酱吗?”
孩子们涌过来时,画先生放下炭笔笑:“昨日刚教了‘甜’字,正好让你们尝尝什么是真的甜。”
苏晚把酱抹在糙米饼上,递到孩子们手里。虎头咬下一大口,酱汁顺着嘴角往下淌,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含糊地说:“比糖还甜!”惹得众人都笑起来。
画先生看着这场景,忽然在画板上添了笔。原来空白的学堂窗台上,多了只白瓷碗,碗里盛着红亮的酱,阳光落在碗沿的缺口上,竟像是镶了圈金边。
“这缺口得画得再深些,”三叔公不知何时拄着拐杖来了,“当年玉秀婆就是用这缺口舀酱,说这样才不会洒出来。”他指着窗外那棵老槐树,“守义公当年总在树下看孩子们吃饼,说听着他们吧唧嘴,比喝米酒还舒坦。”
苏晚望着那棵槐树,树影落在黑板上,晃动的光斑倒像是孩子们写的字。她忽然想起守义公账册里的一页,记着“四月八,酿新酱,娃子笑,婆姨忙”,字迹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想来是他看着孩子们吃酱时画的。
从学堂回来时,檐下的腌笋坛透出了新的气息。陆时衍说按玉秀婆的法子,该开封透透气了。他解开麻绳,掀开棉布的瞬间,一股清冽的咸香漫出来,混着花椒的麻意,把整个院子都浸得鲜活起来。
“得再压七日,”张婶探头看了看,“等笋片收了水汽,才算真正成了。”她从厨房端来些新蒸的米糕,“就着生笋片尝尝?玉秀婆当年总说,腌菜的妙处,就在于生熟之间的那点鲜。”
苏晚夹起一片笋,脆嫩的口感里裹着淡淡的花椒香,竟真的一点涩味都没有。陆时衍说这是因为淘米水去了涩,阳光收了潮,就像过日子,总得经些打磨,才能出滋味。
午后的阳光斜斜落在樟木箱上,苏晚忽然想再翻翻那些旧物。她从箱底摸出那封没写完的信,守义公的字迹在光线下看得格外清,“玉秀吾妻,今春樱桃...”后面的字被晕开的墨迹遮了,只隐约能看出“想你”二字。
“这信是民国三十五年写的,”三叔公不知何时站在门口,“那年玉秀婆去山里采菊,摔了腿躺在床上,守义公每日写完信就念给她听,念到后来自己先红了眼。”老人接过信纸,指尖轻轻拂过墨迹,“这晕开的不是泪,是玉秀婆听着听着,偷偷抹的汗——她总说守义公念信时像学堂里的先生,正经得让人想笑。”
苏晚的心忽然软得像浸了水的棉花。原来那些看似沉重的旧物里,藏着这么多温热的细节。就像这梅岭的雨,看着湿冷,却能催出笋尖;就像这腌菜的盐,看着粗粝,却能酿出鲜醇。
陆时衍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个陶罐。“画先生说,他把我们酿酒、做酱的样子都画进画里了,”他揭开罐盖,里面是新采的野薄荷,“说让我们泡在茶里,解暑。”
薄荷的清香混着樱桃酱的甜,腌笋的鲜,在院子里慢慢融。苏晚忽然明白,为什么守义公和玉秀婆的日子能被梅岭记着——不是因为他们留下了多少物件,而是因为他们把日子过成了滋味,酸的、甜的、咸的、鲜的,都腌在时光里,等着后来人慢慢尝。
日头落西时,孩子们又来院里疯跑。丫丫举着块米糕,上面抹着厚厚的樱桃酱,说要送给画先生当宵夜。虎头则背着小竹篓,说要去守义亭看画先生添了新景没。
苏晚站在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看见画先生的画板就靠在亭柱上,最后一笔刚添完——守义公和玉秀婆坐在海棠树下,面前摆着只白瓷碗,里面盛着红亮的酱,旁边的陶瓮正往外飘着桂花酒的香。而她和陆时衍,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孩子们围着老人嬉闹,像幅被时光浸软的画。
檐角的铜铃又响了,风里带着樱桃的甜,薄荷的凉,还有那坛快要成了的腌笋香。苏晚靠在陆时衍肩上,听着远处溪水潺潺,忽然觉得那些旧物里的往事,从来都没有过去。它们就像这梅岭的春天,年年都长新叶,开新花,结新果,把日子酿成一坛永远喝不完的酒,甜在舌尖,暖在心头。
夜色漫上来时,陆时衍把那封没写完的信放回樟木箱。苏晚忽然说:“等桂花酒开封了,我们也写封信吧,就放在这箱子里。”
“写给谁?”
“写给后来人,”苏晚望着窗外的星光,“告诉他们,梅岭的日子,还在酿着呢。”
陆时衍笑着点头,伸手替她拢了拢被角。月光落在他眼里,像盛了坛新酿的酒,清冽,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