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那日的露水是寅时落的。先是老槐树的叶尖凝了点银白，接着便淅淅沥沥铺下来，把青石板润得发亮，踩上去能印出浅浅的脚印。苏晚被槐槐的咿呀声闹醒时，陆时衍正蹲在灶台前熬粥，晨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他发梢缀了层金粉，倒比灶台上的小米粥更暖些。
“醒了？”他回头时围裙上沾着点米糠，“槐槐醒得早，正扒着栏杆数南瓜。你看窗台上那只，她盯了半宿，刚才还对着它‘啊’个不停。”
婴儿围栏里的小家伙正抱着个拳头大的南瓜晃悠，是上周从王婆婆菜地里摘的，橙黄的皮被她啃出圈牙印，倒像块被猫舔过的糖瓜。听见苏晚的声音，她突然把南瓜往地上一扔，扶着栏杆直挺挺站起来，小腿打晃得像株被风吹的豆苗，银镯子在木头上磕出细碎的响，倒比檐角的风铃更脆些。
“我们槐槐能站稳了！”苏晚伸手去接，却被女儿攥住了袖口。小家伙最近总爱拽东西，前天把陆时衍的画纸扯破了半张，他非但没恼，还把破纸裁成方块给她当玩具，说“这是抽象派创作”。
院外的卖糖画吆喝声飘进来时，老槐树的叶子正往下掉。新扫的落叶堆在墙角，被露水浸得发沉，槐槐昨天埋在里面的小布熊露着只耳朵，倒像只躲在叶堆里的兔子。陆时衍端着粥锅出来时，槐槐突然指着墙角尖叫，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淌，在围兜上洇出朵小小的云。
“想吃糖画？”陆时衍刮了下她的鼻尖，“等会儿周明来修秋千，让他顺路买只兔子的。”他说的秋千是上周钉的，麻绳绑在最粗的枝桠上，垫着苏晚做棉袄剩下的棉布，槐槐总爱坐在里面晃，昨天把自己晃得吐奶，却还咧着嘴笑。
苏晚正往面盆里倒玉米面，闻言笑出声：“上次他买的糖画化在兜里，黏得满手都是，被槐槐抓着啃了半天。”说着从橱柜里摸出个陶瓮，里面是晒好的槐角，“王婆婆说泡在酒里能治风湿，让给你爸寄点去。”
槐槐突然在围栏里扑腾起来。原来有片带露的叶子落在她脚边，她弯腰去捡，却“咕咚”坐倒在垫子里，倒像只翻不过身的小乌龟。苏晚刚要扶，却见她自己撑起身子，抓起叶子就往嘴里塞，绿汁顺着嘴角往下流，把陆时衍笑得直弯腰。
“慢点儿吃，”他把女儿抱起来擦嘴，“等会儿熬南瓜粥给你放蜜。”灶台上的铁锅正咕嘟作响，小米混着南瓜块翻滚，甜香从锅盖缝里钻出来，把槐槐的眼睛勾得直发亮，小手在陆时衍胳膊上拍个不停，倒像在催着开饭。
早饭时周明扛着工具箱进来，军绿色外套上沾着草屑，说是路过后山时摔了跤。“秋千绳松了，我加个铁扣。”他把工具箱往石桌上一放，掏出只油纸包，“刚买的糖画，兔子的，你看这耳朵长的，活像槐槐扎的小揪揪。”
槐槐正坐在婴儿椅里啃玉米，看见糖画突然把玉米扔了，小手拍着桌子“啊啊”叫。周明刚把糖画递过去，就被她一把夺过，举着兔子耳朵啃得欢，糖渣掉在围兜上，倒像撒了把碎金。陆时衍趁机咬了口她手里的玉米，被小家伙伸手推得一个趔趄，惹得周明直笑：“这丫头，护食随你。”
修秋千时槐槐坐在旁边的竹筐里看。周明往绳结里塞铁扣，她就捡地上的槐叶往他背上扔；陆时衍扶着秋千板，她就抓着筐沿使劲晃，竹筐在青石板上磕出“咚咚”的响，倒比工具箱里的锤子更热闹。苏晚蹲在旁边择菜，看他们仨折腾，倒觉得这秋晨比夏日更有滋味些。
“下午去趟集市吧，”陆时衍突然开口，“给槐槐买双软底鞋，她现在总爱站，硬底鞋磨脚。”他上周给女儿做了双布底鞋，针脚歪歪扭扭的，被苏晚笑“比你的画还抽象”，却被槐槐踩在脚下不肯脱，倒像得了什么宝贝。
周明突然“哎哟”一声。原来槐槐抓着片带刺的槐叶往他手里塞，尖尖的叶柄扎得他直咧嘴。“这丫头，跟你小时候一样淘。”他揉着手指笑，“还记得你十岁那年，把张教授的砚台摔了，躲在槐树后面啃糖画，被你妈揪着耳朵拽出来。”
陆时衍的耳朵腾地红了。他低头给秋千缠棉布，手指却慢下来，苏晚看见他嘴角偷偷翘着，倒比檐角的朝阳更暖些。槐槐突然从竹筐里爬出来，摇摇晃晃扑向秋千，小手抓住麻绳就不肯放，银镯子在绳上缠了两圈，倒像串挂在枝头的铃铛。
午后的日头渐渐暖起来。陆时衍推着婴儿车去集市，槐槐坐在里面啃苹果，汁水顺着下巴流进衣领，把小脖子浸得黏糊糊的。路边的栾树落了满地黄花，陆时衍弯腰捡了朵别在女儿发间，惹得她伸手去抓，倒把头发揪得乱糟糟，像团刚睡醒的绒毛。
“看那只猫！”苏晚突然停下脚步。墙头上蹲着只橘猫，正低头舔爪子，爪边落着片槐叶。槐槐立刻拍着车板尖叫，橘猫被吓得“喵”一声窜走，倒把槐槐逗得咯咯笑，苹果核从手里滚出去，滚到个卖糖葫芦的摊子底下。
买鞋时老板娘直夸槐槐白净。“这丫头眼睛真亮，像浸了秋水似的。”她捏着双绣着桂花的软底鞋，“这双合适，软和，踩着不硌脚。”槐槐却抓着双虎头鞋不肯放，鞋面上的老虎被她抠掉了颗眼珠，倒像只刚打架输了的猫。
陆时衍付账时，苏晚看见他钱包里夹着张照片。是去年槐槐刚出生时拍的，小家伙皱巴巴的像只小老鼠，他却举着相机拍了半宿。“等会儿去买两斤栗子，”他把钱包塞回兜里，“王婆婆说炖鸡最香，她昨天送来的那只老母鸡，肥得流油。”
回院时夕阳正往槐树上爬。周明在院里扎了个篱笆，说是给王婆婆种的倭瓜搭架子，槐槐看见篱笆突然从婴儿车里扑出来，扶着木杆就往前走。陆时衍赶紧伸手护着，却见她摇摇晃晃走了五步，突然扑进苏晚怀里，把脸埋在衣襟上咯咯笑，倒像只归巢的小雀。
“会走了！我们槐槐会走了！”苏晚抱着女儿直转圈，陆时衍站在旁边拍巴掌，巴掌拍得通红，眼里的光比天边的晚霞还亮。周明从屋里拎出瓶酒，说是张教授送的，“该庆祝！今晚炖鸡放栗子，再炒个槐角豆，咱们喝两杯！”
炖鸡的香味漫出来时，王婆婆挎着竹篮来了。篮子里装着刚蒸的枣糕，上面撒着层桂花，说是“给槐槐压惊”。“这丫头今早站在围栏边，盯着我院里的倭瓜秧直瞅，准是馋了。”老人家捏着槐槐的脚丫笑，“你看这小肉垫，将来准能跑能跳。”
槐槐正穿着新虎头鞋在院里晃，听见王婆婆的声音突然扑过去，抱住她的裤腿不肯放。老人家弯腰把她抱起来，从兜里摸出颗冰糖，“上次给你的蝉蜕粉吃了吗？张教授说再吃两次就不用吃了，秋燥过了，眼睛更亮。”
陆时衍在灶台前炒槐角豆，油星溅在围裙上，像落了些金点子。苏晚靠在门框上看，突然发现他鬓角有根白头发，伸手去拔时，他却猛地偏头躲开，“别拔，留着给槐槐当玩具。”说着往她嘴里塞了颗炒好的槐角，脆生生的带着点苦，倒比糖更让人记挂。
天黑时张教授带着学生来了。戴眼镜的女生拎着个布包，里面是件小夹袄，针脚密得像槐树叶的纹路；梳马尾的女生抱着只陶罐，说是熬了山楂汤，“解腻，配栗子鸡正好”。槐槐穿着新夹袄站在门口，看见人就往陆时衍身后躲，小手攥着他的衣角，倒像只受惊的小兽。
“这是害羞了？”张教授笑着摸胡子，“上次见还拽我眼镜呢。”他从包里掏出个拨浪鼓，鼓面上画着只小老虎，“这是我孙儿小时候玩的，声音脆，能哄睡。”槐槐盯着拨浪鼓看了半天，突然伸手抢过去，摇得“咚咚”响，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石桌上渐渐摆满了菜。栗子炖鸡冒着热气，油花在汤面上滚成小月亮；炒槐角豆绿莹莹的，撒着点芝麻像落了星子；王婆婆做的枣糕切得方方正正，桂花的甜混着枣香，倒比灶上的香薰更醉人。槐槐坐在婴儿椅里，手里抓着半块枣糕，嘴角沾着红糊糊的枣泥，像只偷尝了胭脂的小猫。
周明突然提议玩“说秋”。张教授先说：“秋日宜收，藏些槐米来年泡茶。”戴眼镜的女生接：“秋日宜画，天光正好，最适合画院里的老槐树。”周明抢着说：“秋日宜喝，就着栗子鸡喝两盅，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
轮到陆时衍时，他正给槐槐擦嘴。女儿突然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啃了口，枣泥糊得他满脸都是。满院子的人都笑起来，苏晚看见他耳尖红得发亮，倒比灶膛里的火星更烫些。“我想起小时候，”他清了清嗓子，“我爸总在秋分那天摘槐籽，说要串成手串给我压惊。后来他走了，我每年都摘，去年给槐槐串了个小的，就挂在她摇篮上。”
苏晚的心忽然软下来。她想起去年深秋，他半夜在画室画槐籽，说要给未出生的孩子做个平安符。铅笔屑落在他肩头，像落了层雪，他却浑然不觉，眼里的专注比窗外的月光更亮。那时她就想，这个男人的心，定比老槐树的根还要深，能护着她们娘俩稳稳当当过日子。
槐槐突然把拨浪鼓往地上一扔。原来有只飞蛾扑向檐下的灯，翅膀在光晕里扇出淡淡的影。周明伸手去捉，飞蛾却落在槐槐的虎头鞋上，把鞋面上的老虎眼睛映得发亮。小家伙伸手去拍，飞蛾“呼”地飞走了，吓得她瘪起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倒比刚才的拨浪鼓更让人揪心。
“不哭不哭，”陆时衍赶紧抱起女儿，往她嘴里塞了块枣糕，“爸爸给你画只飞蛾。”他从画室拿来纸笔，就着灯光几笔勾出来，翅膀上还点了点槐花瓣，惹得槐槐立刻破涕为笑，小手拍着他的胳膊，倒像在夸他画得好。
夜深时客人走了。王婆婆临走前把槐槐的虎头鞋摆在窗台上，说“夜里让月光照照，能辟邪”；张教授让学生把山楂汤留下，“冰镇着明天喝更爽口”；周明扛着空酒坛，说“明天再送两斤栗子来，给槐槐煮栗子粥”。
院里突然静下来。虫鸣稀了，灯影斜了，只有老槐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响，像谁在低声说话。陆时衍抱着睡着的槐槐，苏晚收拾着碗筷，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地晃，倒像幅会动的水墨画。
“槐槐今天走了七步呢。”苏晚把最后只碗放进柜里，“你没看见她扑向王婆婆时，小胳膊甩得像只小鸭子，可爱得紧。”陆时衍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掌心带着栗子的温，把她的手捂得暖烘烘的。
“我看见了。”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怕惊了月光，“她迈出第一步时，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比当年第一次办画展还紧张。”苏晚往他怀里靠了靠，闻着他身上的烟火气，那是栗子的香混着槐角的苦，倒成了这个秋天最安稳的味道。
婴儿床里的槐槐忽然哼唧起来。陆时衍走过去，发现女儿的小手正抓着那串槐籽手串，珠子被攥得发亮。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小家伙却突然睁开眼睛，黑葡萄似的眼珠在月光里转了转，突然吐出“妈”的音节，虽然含糊，却像颗蜜枣落进苏晚心里。
“听见了吗？”苏晚拽着陆时衍的胳膊，声音都发颤，“她叫我了！”陆时衍凑过去时，槐槐已经又闭上了眼，睫毛上沾着点月光，像落了层霜。苏晚却不肯走，就那样趴在床边，盯着女儿的小脸笑，眼里的泪倒比晨露更亮些。
后半夜起了风。老槐树的枝桠晃得厉害，叶子落下来打在窗纸上，沙沙的像有人在叩门。陆时衍被冻醒时，发现身上盖着条毯子，是苏晚织了一半的，毛线针还别在边角上。他起身去看，见她歪在椅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只没缝好的虎头鞋，针脚歪歪扭扭的，倒比任何画都动人。
晨光漫进院子时，槐槐先醒了。小家伙没哭，只是趴在栏杆上看地上的落叶，小手一片一片地数，数着数着突然咯咯笑起来。苏晚被笑声闹醒，看见陆时衍正举着相机拍照，镜头里女儿的笑脸映着晨光，像朵刚绽开的秋菊。
“我们给槐槐做辆小车吧。”苏晚突然开口，“用竹条编，推着她去后山摘野枣。王婆婆说那边的枣子甜，能晒成枣干给她泡水喝。”陆时衍望着后山的方向，晨光把树影拉得老长，他笑着点头：“好，再编个小筐挂在车把上，让她自己装枣子。”
苏晚忽然想起去年秋天。也是这样的清晨，她在画室等他，看见他趴在画架前睡着了，画布上是片落满槐叶的院子，角落里写着行小字：“等一场秋风，等你和秋天一起来。”那时她就知道，这个男人的画里，藏着整个世界的温柔。
槐槐在婴儿车里扑腾着要下来。陆时衍把她抱进怀里，小家伙立刻抓住他的胡茬扯，疼得他龇牙咧嘴，却笑得比谁都欢。苏晚看着父女俩闹，突然发现老槐树的枝桠上，不知何时结了个新的鸟窝，几只麻雀飞进飞出，把晨光搅得碎碎的，像撒了把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