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的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细长的光斑，斜斜地打在部门会议室的长桌上，映出桌面上斑驳的咖啡渍和划痕。二十把黑色办公椅沿着长桌依次排开，大部分已经坐满了人，键盘敲击声、文件翻动声和低声交谈声交织在一起，像一群蛰伏的昆虫在振翅。吴梦琪抱着笔记本坐在靠窗的位置，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 “吱呀” 声，在喧闹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的帆布包放在脚边，拉链上挂着的磁器口小辣椒挂坠轻轻晃动，那是陈叔上周送她的，红漆已经被磨掉了一小块。笔记本摊在膝盖上，她用指尖反复摩挲着 “数字化断层” 几个字，纸页边缘因为反复翻看已经起了毛边，上面还沾着几点磁器口的花椒粉痕迹。连续三天的老街调研让她眼下泛起淡淡的青黑，衬衫领口沾着的粉笔灰是今早帮陈婆婆写外卖指引时蹭上的 —— 老人家说她的字 “比打印机打的还规整”。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王强拿着平板电脑走了进来，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让喧闹瞬间平息。他径直走到主位坐下，把平板往桌上一放，发出沉闷的响声：“开会。先汇报上周业绩。”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在张莉身上停留了两秒，最后落在吴梦琪身上时，像蜻蜓点水般掠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
张莉立刻挺直脊背，露出职业化的微笑。她今天穿了件藕粉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的文件夹边缘连一丝褶皱都没有。“上周快消品渠道超额完成任务，特别是跟连锁超市的合作，新增了三个 SKU，销量环比增长 15%。” 她调出 ppt，屏幕上跳动的柱状图一路飙升，“接下来我们计划拓展社区团购渠道，已经跟两家头部平台谈好了合作意向……”
王强的眉头渐渐舒展，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思路清晰，继续推进。张莉这组这个月的奖金翻倍。” 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赞许，目光扫过其他人时，眼神也柔和了许多。
张莉矜持地笑了笑，眼角的余光得意地瞥了吴梦琪一眼。她翻动 ppt 的手指涂着奶茶色指甲油，在投影仪的光线下泛着微光：“我们还优化了物流配送流程，把损耗率控制在了 3% 以内，这是上周的数据分析……”
会议室里响起零星的掌声，几个同事向张莉投去羡慕的目光。吴梦琪低下头，指尖在笔记本上轻轻画着圈，圈住了 “冷链损耗” 四个字。她想起周婶酸辣粉摊前堆积如山的破损包装，老人家总是用围裙擦着眼泪说：“红油漏了，客人就说我的粉不正宗。” 那 3% 的损耗率背后，是多少老字号商户实实在在的心疼。
张莉汇报完毕，会议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王强端起保温杯喝了口茶，目光慢悠悠地扫过全场：“还有谁要汇报？”
吴梦琪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帆布包里的调研数据表硌着腰侧，那是她熬了两个通宵整理的成果：63 家老字号的痛点分析、23 组对比数据、5 套初步解决方案。她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王强却先说话了。
“吴梦琪，” 他抬了抬眼皮，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她身上，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你那个老字号业务怎么样了？”
吴梦琪的心猛地一跳，指尖瞬间收紧，掐进笔记本的纸页里。她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轻视，还有等着看笑话的期待。“王经理，我这两周跑了磁器口、十八梯和山城步道，发现老字号普遍存在‘数字化断层’问题……”
“数字化断层？” 王强皱了皱眉，显然没听懂这个词，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些细节不用细说，月底把可行性报告交上来就行。” 他的目光已经转向了下一个人，语气里的敷衍像一层薄冰，冻得人心里发寒。
吴梦琪准备好的话卡在喉咙里，像被花椒呛住似的难受。她想说陈婆婆因为不会设置外卖平台被罚款的委屈，想说周婶的酸辣粉因为包装简陋遭遇的差评，想说张老板的火锅毛肚在运输中变质的心疼…… 这些鲜活的细节在她心里翻涌，却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
“王经理，我觉得还是把精力放在核心业务上比较好。” 李伟突然开口，他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快消品渠道和大客户维护才是咱们部门的生命线，别让边缘业务拖了后腿。” 他特意加重了 “边缘业务” 四个字，像在地上划了一道界限，把吴梦琪和其他人分隔开来。
几个和李伟交好的同事立刻附和起来：
“就是，老字号能做多大生意？”
“还不如把时间花在维护老客户上。”
“别到时候报告交不上来，影响部门考核。”
议论声像细密的针，扎得吴梦琪耳朵发烫。她攥着笔记本的手指用力到泛白，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页里。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在她的手背上，映出细小的汗珠，像一层薄薄的露水。
她的目光扫过会议室里的一张张脸：张莉正低头整理文件，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起；王强端着保温杯，眼神落在窗外，似乎对这场讨论毫无兴趣；几个年轻同事交头接耳，眼神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只有坐在斜对面的李姐悄悄给她递了个眼神，眼神里的担忧像一团温暖的火苗，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动了些。
吴梦琪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闷又沉。她想起今早离开磁器口时的场景：陈叔把刚出炉的麻花装进纸袋塞给她，油纸袋上还印着 “百年传承” 四个模糊的字；周婶非要往她包里塞自制的油辣子，说 “开会累了拌米饭吃”；陈婆婆拉着她的手反复叮嘱 “妹儿别跟他们置气，咱们的凉糕好吃，不怕没人懂”。那些带着烟火气的暖意，此刻正从帆布包里慢慢渗出来，熨帖着她冰凉的心。
她慢慢松开手指，笔记本上留下几个浅浅的月牙印。那些想要辩解的话突然变得不重要了 —— 跟陈婆婆银镯子上的光比起来，李伟的嘲讽轻得像雾气；跟周婶熬汤时的专注比起来，王强的敷衍淡得像水痕。她的底气不在会议桌上的唇枪舌剑里，而在那些记满痛点的笔记本里，在那张画在餐巾纸上的共享冷链流程图里，在老街商户们期待的眼神里。
“怎么不说话了？” 李伟见她沉默，笑得更得意了，“是不是被我说中了？其实承认自己选错方向不丢人，年轻人嘛，犯错难免……”
“李伟。” 王强终于开口打断了他，却不是为了维护吴梦琪，只是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说正事。大客户那边有什么进展？”
李伟立刻收敛起嘲讽的嘴脸，正襟危坐地汇报起来。会议室里的注意力很快被新的话题吸引，没人再关注角落里的吴梦琪，仿佛她只是一件会呼吸的摆设。阳光慢慢移动，从她的膝盖爬到笔记本上，照亮了上面画的共享冷链示意图：三个核心仓储点像三颗饱满的花椒，被冷链线路串联起来，最终通过长江索道和李子坝轻轨站这两个枢纽，把重庆的老味道送到游客手中。
吴梦琪用指尖沿着线路轻轻滑动，仿佛能看到陈叔的麻花、周婶的酸辣粉、张老板的毛肚正沿着这条线路流动。她想起暴雨夜在枇杷园画这张图时的兴奋，想起张老板眼里重新燃起的光，想起陈婆婆说 “妹儿你是我们的盼头” 时颤抖的声音。这些真实的画面在她心里慢慢沉淀，变成比任何业绩报表都坚实的底气。
会议还在继续，讨论声、笑声、键盘声像潮水般涌来又退去。吴梦琪始终没有再说话，只是偶尔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联系物流协会确认冷链报价”“设计取货点标识初稿”“收集老字号包装样品”。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是在给自己鼓劲，又像是在为那些老手艺谱写新的乐章。
王强突然提到了下个月的营销论坛：“这次论坛很重要，关系到我们能不能拿下机床集团的订单。张莉你牵头准备材料，李伟配合。” 他顿了顿，目光随意地扫过吴梦琪，“你要是老字号那边实在没什么事，就去帮忙打打杂，发发资料什么的。”
“王经理，” 吴梦琪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月底前我需要完成老字号的调研报告，可能没时间帮忙。”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像重庆山里常见的青石板，看着普通，却坚硬耐磨。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聚焦在她身上。王强的眉头拧了起来，显然没料到她会拒绝：“一个边缘业务的报告，有那么重要？”
“对我来说很重要。” 吴梦琪的指尖轻轻点在笔记本上的 “蒙尘的金子计划” 几个字上，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脸上，睫毛的影子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眼神却亮得惊人，“对那些老字号商户来说，也很重要。”
王强的脸色沉了下来，刚要说话，李姐突然咳嗽了一声：“王经理，论坛的事我可以多分担点，让梦琪专心做调研报告吧，她跑了那么久，肯定更清楚情况。”
张莉也跟着打圆场：“是啊王经理，我和李伟能搞定论坛的事。老字号业务虽然小，但做好了也是个亮点。” 她嘴上说得漂亮，眼里却闪过一丝算计 —— 让吴梦琪在边缘业务上耗着，正好少了个竞争对手。
王强不耐烦地挥挥手：“随便你们。散会。” 他率先站起身，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
同事们陆续离开会议室，脚步声和说笑声渐渐远去。吴梦琪慢慢合上笔记本，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拍了拍，仿佛在安抚那些藏在纸页里的老手艺。李姐路过她身边时，悄悄塞给她一颗薄荷糖：“别往心里去，他们不懂你的价值。”
吴梦琪剥开糖纸，清凉的薄荷味在舌尖散开，驱散了会议带来的压抑。她看着李姐离开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脚边的帆布包，里面装着的不仅是资料和样品，还有沉甸甸的责任和希望。
阳光已经移到了会议桌的正中央，在桌面上投下一个明亮的光斑。吴梦琪背起帆布包站起身，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的 “吱呀” 声在空荡的会议室里回荡。她走到门口时回头望了一眼，长桌上的咖啡渍在阳光下泛着油光，那些刚才还在高谈阔论的同事已经散去，只有她坐过的位置上，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帆布包印记。
她知道自己现在还像个边缘人，在业绩至上的职场里显得格格不入。但她不着急，就像重庆的老火锅，总要慢慢熬才能出味道。那些被轻视的坚持，被嘲讽的努力，终有一天会像磁器口的麻花香一样，飘满整个山城。
走出会议室，走廊里的风带着空调的凉意吹过来，吴梦琪深吸一口气，薄荷糖的清凉混着帆布包里飘出的花椒香，在空气里酿成一种独特的味道。她翻开笔记本，在今天的待办事项下面又加了一行字：“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
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在山城步道上行走的脚步声，坚定而有力。阳光透过走廊的玻璃窗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希望的路，路上洒满了老茶馆的茶香、凉糕的甜意和一个年轻人不被理解却从未动摇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