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着那块刻有旧LoGo的石头,陈见深感到久违的悸动在意识深处震颤。这不是李兆年施舍的、用于装饰的痛苦,而是源自他自身、几乎被遗忘的——兴奋与警惕交织的战栗。
他没有立刻尝试回应。在不确定对方底细和意图,更不确定这种沟通方式是否安全的情况下,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导致灭顶之灾。他将石头小心地藏匿在“千回百转之廊”某个刚刚构建完成、尚未激活的隐蔽节点深处,那里暂时可能避开李兆年的日常扫描。
接下来的“工作”,陈见深赋予了它双重意义。表面上,他依旧是那个才华横溢、逐渐“认命”的建筑师,孜孜不倦地完善着无限廊道,为神国增添辉煌。暗地里,他利用构建廊道、调整梦境参数的机会,开始进行更精细的探测。
他需要理解这个“阴影”的本质。它是如何存在的?它的目的是什么?它为何能找到并利用李兆年梦境的漏洞?
在构建一条穿过“晶洞世界”的廊道分支时,陈见深故意引入了一个极其微小的逻辑悖论——他让一段廊道的空间坐标同时指向两个不同的出口。这在现实逻辑中是不可能的,但在梦境中,通常会被世界本身的修正力平滑处理,或者以一个看似合理的方式(比如制造一个幻影岔路)来解决。
然而,当李兆年的力量扫过这片区域,对其进行“现实固化”时,陈见深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协调的“噪音”。修正确实发生了,廊道恢复了正常,但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梦境底层的能量流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类似“卡顿”的涟漪。就好像系统在处理这个悖论时,消耗了比预期更多的资源,或者遇到了某种极细微的阻力。
这种“卡顿”感转瞬即逝,若非陈见深全神贯注地感知,几乎无法察觉。李兆年似乎也并未在意,或许对他而言,这就像清除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但陈见深心中却掀起了波澜。这印证了他的一个猜想:李兆年的掌控并非完美无瑕。在面对某些特定的、尤其是与梦境基础逻辑相冲突的“错误”时,他的处理会露出极其细微的破绽。
那个“阴影”,是否就是依赖于这些破绽而存在的?它是否是一个……梦境的“错误”集合体?一个系统漏洞的化身?
为了验证这一点,也为了回应那块石头,陈见深决定进行一次冒险的试探。
在设计一条穿过“心情沙漠”的廊道时,他刻意选择了一片代表“空虚”与“迷茫”的灰色沙丘区域。在这里,他不仅没有像通常那样加固梦境结构,反而极其隐蔽地植入了一段极其复杂的、基于分形数学的“自指循环”代码。这段代码本身不具备破坏性,但它会像一面镜子不断照映自身,理论上可以无限消耗系统的运算资源,直到某个阈值。
这是一个诱饵,也是一个问题。他想看看,李兆年会如何反应?而那个“阴影”,又是否会对此感兴趣?
他将这段代码伪装成一个沙丘内部不稳定的能量核心,然后静静地等待。
几天过去了,那片灰色沙丘区域没有任何变化。李兆年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个精心隐藏的“陷阱”,或者察觉了,但认为它无伤大雅。
就在陈见深几乎要放弃时,变化发生了。
他通过观察窗查看那片沙丘时,发现沙丘的中心,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漩涡。流沙缓缓向内旋转,形成了一个完美的、不断自我复制的几何图案——正是他植入的那段“自指循环”代码的视觉化体现!
但它并没有无限扩张,消耗系统资源。相反,它被限制在了那个小小的漩涡里,稳定地、孤立地运行着,仿佛成了一个自洽的、与外界隔绝的微小世界。
有人修改了他的代码!不是粗暴地删除,而是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高明手段,将其“封装”和“隔离”了!
能做到这一点的,绝不可能是李兆年。如果是神发现了这个不该存在的代码,只会将其彻底抹除,就像捏碎那个“庄周梦蝶”的锚点一样。
只能是那个“阴影”!
它不仅发现了陈见深的试探,理解了他的意图,并且用一种远超陈见深当前权限和能力的方式,做出了回应!它在向他展示它的能力,同时也是一种警告——它知道陈见深在做什么,并且有能力干预。
陈见深感到一阵寒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找到同类的激动。这个“阴影”不仅存在,而且拥有极高的智能和对梦境底层规则的深刻理解,甚至可能……在李兆年之下,开辟出了一小块属于自己的“自治领”!
他必须再次沟通。这次,需要更直接一些。
他回到了藏匿石头的那个廊道节点。节点尚未激活,周围是未成形的、混沌的梦境能量,如同建筑工地周围的脚手架和防水布,提供了一个暂时的视觉盲区。
他取出那块石头,犹豫了片刻,然后用意识的尖端,极其小心地在石头光滑的那一面,刻下了一个问题。
不是文字,而是一个简单的符号:一个问号,后面跟着一个代表“出口”的箭头。
他将石头放回原处,心脏在胸腔(如果这里还有胸腔的话)里狂跳。他不知道对方会如何接收信息,也不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后果。
等待变得无比煎熬。他强迫自己回到工作室,继续绘制那些宏伟的蓝图,但心思早已飞到了那个未激活的节点。
大约相当于现实世界半天后,他忍不住再次前往那个节点。
石头还在原处。
他拿起它,翻到刻字的那一面。
在他刻下的问号和箭头下方,多了一个新的符号。
那不是一个指向何方的标记,也不是一个肯定的答复。
那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由无数细微线条构成的图案,乍一看像是一团乱麻,但仔细分辨,能看出那似乎是一个……大脑的神经网络剖面图,而在网络的中心,缠绕着一道醒目的、断裂的锁链。
图案下方,还有两个极其细小、几乎难以辨认的字母:c.Z.
陈见深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c.Z. —— 陈舟。
他那个才华横溢、性格孤僻的师兄!那个在梦境心理学和神经接口领域走得比他更远,却在三年前,在一次深度的潜意识探索实验后,被宣布为脑死亡,成为植物人的天才!
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一场不幸的实验事故。
难道……难道陈舟的意识并没有死亡,而是和他一样,被困在了某个梦境深处?甚至……就困在这个由李兆年掌控的梦境里?成为了一个游荡在系统夹缝中的“阴影”?
那个神经网络与断裂锁链的图案,是在告诉他,陈舟的意识(神经网络)被某种东西(锁链)禁锢着,而他正在试图打破它(断裂)?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啸般冲击着陈见深的认知。李兆年的梦境,并非凭空创造,它是否吞噬、或者说,连接了其他陷入深层意识困境的存在?陈舟是第一个受害者吗?
如果陈舟在这里以这种形式存在了三年……那他对于这个梦境的了解,对于李兆年弱点的认知,可能远远超过自己!
他不是孤独的囚徒。
他找到了一个曾被遗忘的,在黑暗中挣扎了更久的……狱友。
而他们现在,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打破这座黄金牢笼。
陈见深将那块刻着神经网络与断裂锁链的石头紧紧握在手中,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像一团火,灼烧着他的掌心,也点燃了他几乎湮灭的希望。陈舟!竟然是陈舟!
三年前,陈舟的“意外”在学术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当时陈见深还只是崭露头角,对这位师兄的研究知之甚深,也曾为他的遭遇扼腕叹息。谁能想到,命运竟以如此残酷而离奇的方式,让他们在这意识的深渊里重逢。
陈舟传递的信息虽然隐晦,但意图明确:他被困于此,寻求解脱,并且他拥有一定程度对抗李兆年、在夹缝中生存的能力。那处理“自指循环”代码的手段,证明了他对梦境规则的理解和运用,可能达到了一个陈见深难以企及的高度。
但“c.Z.”和那个图案,也带来了更多的疑问。陈舟是如何被困的?他的现实身体是否还活着?他在这三年里摸索出了什么?李兆年是否知道他的存在?
沟通必须继续,但需要更谨慎、更高效的方式。通过石头刻字太慢,也太容易被偶然发现。陈见深需要建立一个更稳定的、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信道。
他想起了“千回百转之廊”。这条他亲手设计的、旨在连接整个梦境的庞大脉络,或许可以成为他们的秘密通道。他可以在廊道的某些关键节点,设置一些极其隐蔽的“信息中转站”,利用廊道本身随机变化的特性来掩盖信息的传递。
他选择了一个位于“琉璃之城”边缘,靠近无尽云海的廊道节点。这里光影迷离,能量流动复杂,是隐藏信息的理想场所。他利用自己对底层代码的残余理解,在这个节点的一小片琉璃墙壁内部,构筑了一个微型的、自封闭的“缓存区”。任何进入这个区域的信息流,都会被暂时存储,只有用特定的、基于他和陈舟早年共同研究过的一种加密算法的“钥匙”才能提取和阅读。
设置完成后,他在那块石头上刻下了这个节点的坐标和提取“钥匙”的算法核心参数,然后将石头放回了原处。
接下来,又是漫长的等待。这一次,等待中掺杂了更多的期待与不安。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陈见深再次潜入那个琉璃节点,用“钥匙”触碰那片琉璃墙壁时,一股清晰的信息流瞬间涌入他的意识。
“见深,确认是你。长话短说。”
是陈舟的意识波动,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和绝对的冷静。
“我是在三年前一次深度接口实验中,被李兆年的意识‘捕获’的。他当时可能就在搜寻合适的‘建材’和‘助手’。我的身体应该已经死亡,意识成为他梦境最初的‘养料’和‘测试平台’。”
陈见深心中巨震。李兆年的布局,竟然那么早就开始了!
“他并非全知全能。这个梦境的核心是你构建的‘永恒’与‘完美’,这成了他力量的源泉,也成了他的枷锁。他无法理解、也无法完全掌控与这个核心相悖的概念——比如‘终结’、‘虚无’、‘彻底的混乱’。他只能压制、隔离或者扭曲它们。”
“我藏身于这些被他排斥的‘逻辑阴影’区域,像系统里的病毒。我无法正面抗衡,但可以利用这些漏洞存在、移动,甚至进行微小的破坏。你之前埋设的‘锚点’,想法正确,但力量太弱,方式也太直接。”
“我们需要找到梦境的‘基盘’——维持它存在的核心逻辑节点。李兆年的意识必然依附于其上。直接攻击他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我们能动摇‘基盘’,哪怕只是一瞬间,就可能造成整个梦境结构的不稳定,撕开一道裂缝。”
“你的‘千回百转之廊’是个机会。它连接各处,能量流动复杂,可以帮我们定位‘基盘’。但必须小心,李兆年对这条廊道也很关注,它在不断强化他的掌控。”
“接下来,按我说的做……”
信息流到此戛然而止,显然是陈舟主动切断,以防被追踪。
陈见深退出琉璃节点,内心波涛汹涌。陈舟提供的信息至关重要。李兆年的弱点,梦境的“基盘”,以及他们下一步的行动方向,都变得清晰起来。
他们需要一个计划,一个能够绕过李兆年的监控,精准定位并动摇梦境基盘的计划。
陈见深继续扮演着顺从的建筑师角色,但他对“千回百转之廊”的设计开始注入新的意图。他不再仅仅是为了寻找漏洞而设计复杂结构,而是开始有意识地引导廊道的能量流向,在一些关键节点设置隐蔽的“探针”。这些探针不会主动探测,而是被动记录流经节点的能量模式、逻辑规则强度等数据。
与此同时,他根据陈舟的指示,开始在一些被李兆年力量“排斥”或“忽略”的区域——比如记忆之川畔的芦苇丛、心情沙漠的某些极端情绪区域、以及一些看似毫无意义的梦境边界——埋设下一种特殊的“共振器”。这种共振器由陈见深设计外观和表层逻辑,而核心代码则由陈舟通过秘密信道提供。它们本身没有任何攻击性,就像散布在各处的传感器,一旦被激活,可以相互共鸣,放大对梦境基盘的冲击。
工作紧张而危险。每一次设置探针和共振器,都像是在雷区跳舞。陈见深能感觉到李兆年的意识如同无形的雷达,时常扫过梦境的每一个角落。有几次,他刚刚埋设好一个共振器,就感到那股浩瀚的意志似乎停留了片刻,让他惊出一身冷汗。但或许是廊道本身复杂的能量波动掩盖了这些细微的操作,又或许是陈舟在暗中干扰了侦测,李兆年始终没有采取行动。
随着时间的推移,通过遍布梦境的“探针”,陈见深和陈舟逐渐绘制出了一张梦境的“能量脉络图”。他们发现,整个梦境的能量并非均匀分布,而是像血液流向心脏一样,隐隐朝向几个特定的区域汇聚。
其中一个最强大的能量汇聚点,位于梦境的正中心,那里是李兆年最常出现、也是最早实现的“永恒花园”——一切美好的起源,现在看来,更像是神权的王座。
而另一个能量汇聚点,则有些奇怪。它并不强大,甚至有些晦暗,位于梦境极边缘的一片混沌未开区域,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翻滚的、毫无意义的原始梦境能量。但所有的能量流在流经那里时,都会出现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衰减”和“偏转”。
“就是那里。” 陈舟的信息再次传来,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那个晦暗的点。那不是王座,那是‘基盘’!是维持这个梦境存在的底层逻辑引擎所在!李兆年的意识核心在王座,但他的力量根源却扎根于这个‘基盘’!他故意将它放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用混沌掩盖。”
找到了!
猎物的心脏,终于暴露在了猎人的视野之中。
接下来,就是如何给予它致命一击。
陈见深和陈舟开始秘密策划最后的行动。他们需要选择一个时机,同时激活所有埋设的“共振器”,引导它们的共鸣力量,精准地冲击那个晦暗的“基盘”节点。这需要极高的同步性和能量控制,任何差错都可能打草惊蛇,前功尽弃。
他们约定,由陈见深负责提供最后冲击所需的大部分“设计权限”——他需要构思一个极其宏大、复杂到极致的梦境场景,这个场景的构建将瞬间抽取梦境的大量运算资源,造成整个系统负载的短暂峰值。而陈舟,则潜伏在“基盘”附近,负责在负载峰值到来的那一刹那,引导所有共振器的共鸣能量,直刺核心!
这无疑是一次豪赌。成功,或许能撕开裂缝,找到一线生机。失败,则必然面临李兆年雷霆万钧的清算。
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在无声无息中完成。共振器已就位,探针在持续监控,冲击的剧本也在陈见深的脑海中反复推演、完善。
决战的时刻,即将来临。
陈见深站在他的工作室里,望着窗外那永恒不变、却令人窒息的完美景象。他拿起笔,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次,他画下的,将不是取悦神的乐章。
而是……屠神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