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外三十里，新兵大营的操练声惊起了寒鸦。
秋日的黄土塬上，烟尘腾起三丈高。一万五千名新编入营的山西汉子，正按哨官的号令练习突刺——他们手中的长枪还是木杆包铁头，但突刺的角度、步伐的间距，已经隐隐有了模样。
沈正阳勒马立在土坡上，看了半柱香时间。
“如何？”曾大牛策马上前，脸上带着些许得意，“这才一个月零七天。”
“突刺尚可，轮转换位太乱。”沈正阳目光锐利，“第三排那个黑脸汉子，每次上步都慢半拍——不是他慢，是他前排的人快了。告诉哨官，再练不好，今晚全队加练到子时。”
传令兵飞马而去。
尘土中传来哨官的咆哮声，队列重新整肃。那黑脸汉子挨了一脚，踉跄着回到位置，咬牙攥紧了木枪。
“主公是否太严？”曾大牛擦擦额汗，“这些兵三个月前还是农夫、矿工、俘虏……”
“清军会给时间吗？”沈正阳调转马头，朝火铳训练场奔去。
火铳兵的场地设在背风的山坳里。还未走近，就听见震耳的齐射声——不是实弹，而是燧石撞击的空响，混杂着哨官嘶哑的命令：
“装药——！”
“压实——！”
“举铳——！”
三千人如一人。新铸的燧发铳在秋阳下泛着暗蓝光泽，铳口齐刷刷抬起时，竟真有几分肃杀之气。
沈正阳下马，走近队列。他随手从一个年轻士兵手中接过火铳，掂了掂，检查药池盖、燧石夹，又凑近铳口闻了闻。
“擦得干净。”他把铳递回去，“叫什么？”
“报、报告主公！”士兵挺直胸膛，声音发颤，“王二狗！原……原太原卫所兵！”
“现在呢？”
“青鸾军火铳营第三哨第二队！”
沈正阳拍拍他肩膀，力道不轻不重：“记住，你手里的家伙，三个月后要对着真正的敌人。练不好，死的就是你，和你身边的兄弟。”
他转身走向靶场。那里立着三百个草人靶，已经千疮百孔。实弹训练的花费惊人，但沈正阳批条子时眼都没眨——账房先生捧着账册来找他，被一句“人命贵还是铅弹贵”噎了回去。
“主公！”炮营统领张铁锤远远跑来，这个曾经的铁匠如今一身硝烟味，“新铸的六斤炮试过了，五百步内能破土墙！就是炮车还要改，山西这路，现有的轮子走不远……”
“给你十天。”沈正阳打断他，“需要多少人手、多少铁料，直接找林清源批。但十天后，我要看到能跟上大军的炮队。”
张铁锤咧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硝烟熏黄的牙。
暮色降临时，沈正阳回到太原城内的临时帅府。
高小宝已经在书房等候多时，桌上摊开着大大小小的地图，墨迹未干的标记密密麻麻。
“有消息了？”
“多尔衮的大军已出盛京。”高小宝手指点向地图，“八旗主力两万，汉军旗两万携红衣炮四十门，蒙古诸部拼凑了十五万人——但探子报，这十五万人里，能战之兵不过七八万，其余多是充数的牧民，连像样的刀箭都配不齐。”
沈正阳俯身细看地图：“路线？”
“分歧在此。”高小宝抽出三张纸条，“夜不收抓了三个蒙古探马，分开审的。一个说要走榆林，破延绥镇入陕西；一个说要从杀虎口入山西；还有一个说……要绕道河套，走宁夏。”
“皇太极的疑兵之计。”沈正阳直起身，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三条线，“八旗人少，不敢分兵。这三条消息里，只有一条是真的——你觉得是哪条？”
高小宝沉默片刻，指向杀虎口：“山西。皇太极要的是速胜，破太原可震动天下。且蒙古诸部恨我们入骨，定想直扑山西报复。”
“我倒是觉得……”沈正阳的手指移到榆林，“他会选这里。”
“为何？”
“因为稳妥。”沈正阳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卷旧图册——那是从孙传庭书房缴获的九边兵力部署图，“你看，延绥镇这些年被李自成、被朝廷来回折腾，守军不足三万，且欠饷半年。破榆林，可长驱直入关中，威胁长安。这对皇太极来说，比硬啃山西的坚城更合算。”
烛火跳动。高小宝额头渗出细汗：“那……我们该如何应对？分兵防守，还是……”
“让他来山西。”沈正阳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种猎人看见猎物踏入陷阱的冷冽，“他不来，我们就请他来。”
他抓起朱笔，在地图上雁门关的位置画了一个圈。
“在这里等他。”
十月初三，最高军事会议在太原原布政使司衙门召开。
二十余名将领挤满了正堂，炭盆烧得通红，却驱不散众人眉间的凝重。地图挂在墙上，三条可能的进军路线用红、黑、蓝三色标出，像三条毒蛇盘踞在西北大地。
“末将以为，当重兵守榆林。”老将马世雄率先开口，他是新归附的明军参将，熟悉边情，“延绥一失，关中门户洞开，长安危矣。可调八万精兵北上，配合当地三万守军，依托长城……”
“八万不够。”王铮打断他，这位西路军统帅刚平定山西南部，风尘仆仆赶回，“若清军真走榆林，那便是十九万大军压境。十一万对十九万，且敌军多骑兵，野外决战，胜负难料。”
“那依王将军之见？”
“固守山西。”王铮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点在太原，“我军新得山西，人心未附。若主力北上，山西再生变乱，则进退失据。不如依托太行、吕梁之险，在雁门、平型、娘子关层层设防，耗其锐气，待其粮尽自退。”
堂内议论纷纷。有人点头，有人摇头。
“耗？”曾大牛霍然起身，“等他们退？那这三个月练兵白练了！要我说，就该主动出击——派精骑出塞，袭扰其粮道，烧其草场……”
“大牛！”沈正阳终于开口。
堂内瞬间安静。
他起身，走到地图前，拿起三枚铜钱，分别压在三条路线上。
“诸位说的都有理。”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但你们都忘了一件事——这十九万大军，不是铁板一块。”
他取下代表榆林的红线铜钱：“皇太极想走榆林，因为稳妥。但多尔衮呢？”又取下代表杀虎口的黑线铜钱，“多尔衮要的是战功，要的是破太原、擒我沈正阳的大功。至于蒙古诸部——”最后取下蓝线铜钱，“他们要的是报复，是劫掠，是杀回山西，把这三个月的血债讨回来。”
铜钱在掌心叮当作响。
“人心不齐，便是破绽。”沈正阳将三枚铜钱一字排开，“我们要做的，不是猜他们走哪条路，而是……让他们只能走我们选的路。”
他转身，目光扫过众将。
“从明日起，三件事。”
“第一，延绥镇要守，但不死守。调三万兵北上，配新铸步兵炮五十门，炸药包发射筒二百具——我不要你们守住榆林，我要你们把榆林变成一口铁锅，让清军来啃，崩掉几颗牙。”
“第二，雁门关外，三十里范围，我要变成一座大坟场。张铁锤！”
“末将在！”铁匠出身的炮营统领挺胸。
“给你五万人，三个月时间。在雁门关外修筑三重防线：明堡暗垒，战壕地道，陷坑鹿砦。尤其是炮兵阵地——我要你藏好炮，等到清军进入口袋，能在一刻钟内倾泻五千发炮弹。”
“末将立军令状！”
“第三，”沈正阳看向高小宝，“你的夜不收，全部撒出去。不要探军情，我要你们去做两件事：找到蒙古诸部王公的营帐位置，找到多尔衮最信任的将领是谁——最好是年轻气盛、贪功冒进的那种。”
高小宝眼中闪过明悟：“主公要……”
“派两支骑兵，每支三千人，全部配双马。”沈正阳的手指戳向地图上草原的方位，“深入漠南，专挑蒙古王公的营地打。不打硬仗，打了就跑——但要把青鸾军的旗号，清清楚楚亮出来。”
堂内响起抽气声。
“这是挑衅！”马世雄失声道，“若激怒蒙古全军压来……”
“那便正中下怀。”沈正阳笑了，“蒙古人一怒，多尔衮就压不住。十五万蒙古骑兵若非要杀入山西报仇，八旗军能不跟着来吗？他们不来，盟约便破，皇太极的盘算全落空。”
他走回主位，双手按在桌沿。
“这一仗，我们不守城，我们要在野外歼灭清军主力。地点，就在雁门关外；时间，就在他们被怒火冲昏头脑之时。”
窗外传来更鼓声。
二更天了。
众将陆续告退，堂内只剩沈正阳和高小宝。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晃晃悠悠。
“主公，”高小宝低声问，“若……若多尔衮不上当呢？若他忍住了，还是去打榆林？”
沈正阳走到窗边，推开窗。冷风灌入，吹得烛火猛烈摇曳。
“那我们就从草原杀出去。”他望着北方漆黑的夜空，声音轻得像自语，“二十三万大军出塞，截断他的后路，与榆林守军前后夹击——只是那样，伤亡会大得多。”
他关窗，转身时眼中映着最后的烛火。
“但最好，他还是来山西。”
“因为这里，”他指了指脚下，“是我为他和十五万蒙古骑兵，选好的坟地。”
当夜，太原城的铸铁工坊彻夜未熄火。铁锤击打的声音，炮车木轮的吱呀声，还有远处新兵营隐约传来的操练号子，交织成一首战争的序曲。
而千里之外的草原上，第一批三千青鸾骑兵，已经趁着夜色悄然出关。
马衔枚，人噤声。
刀锋在鞘中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