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铜铃在宣旨太监的宫帽上轻轻晃动，随着那声尖细却极具穿透力的“圣旨到——”
养心殿外的文武百官霎时噤声，齐刷刷跪倒在地，锦缎官袍铺展如一片暗沉的云。
明黄色的圣旨由太监双手高举，那绫罗上绣着的五爪金龙在日光下流转着冷冽的光泽，仿佛要挣脱布料的束缚。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太监的声音拖得极长，每一个字都像重锤般砸在众人的心尖，
“明慧公主救驾有功，勘破端京中奸细，特此封为固伦公主，赐金册金宝，食邑三千户，出入仪仗比照亲王规制，钦此！”
最后一个“此”字落下，空气仿佛凝固了。
跪着的群臣之中，有人猛地抬头，帽翅险些歪倒，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明慧公主虽是皇帝亲女，却向来体弱，久居深宫少与人往来，何时竟有了救驾擒奸的本事？
更遑论“固伦”二字，向来只封给皇后所生嫡女，她一个庶出公主，竟能得此殊荣，这道圣旨不啻（chi）于平地惊雷，炸得满朝文武心思翻涌。
“二殿下，还是没有任何线索。”
黑影如鬼魅般倏然落地，鱼十三单膝跪地。
玄色劲装沾着夜露的寒气与崖边碎石的碎屑，额角青筋微跳，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疲惫与愧疚。
她低垂着头，不敢去看面前男人的神色。
——那双眼眸曾盛满星辰，如今只剩深不见底的荒芜，像被抽走了所有光亮的寒潭，更藏着崖底狂风卷不走的绝望。
秦轩皓背对着他立在窗前，窗外的花已经开始绽放，但他仍觉得此刻却凉得刺骨，仿佛还带着崖边的凛冽寒风。
窗外月色惨淡，将他的身影拉得颀长而孤寂，殿内烛火摇曳，映得他侧脸线条紧绷，下颌线绷成一道冷硬的弧度，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几乎要将空气凝固。
“你那天为什么不在她身边？”
低沉的嗓音打破死寂，没有怒意，却带着一种蚀骨的空茫，像钝刀反复切割着人心。
这句话，鱼十三已经听了整整七日。
自固伦公主秦舒菡在南巡途中，于断魂崖离奇坠落、踪迹全无，殿下便日日如此，明知答案，却偏要一遍遍追问，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崖边惊心动魄的瞬间改写。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涩意，依着每日的措辞，一字一顿地回道：
“回殿下，那日断魂崖附近异动频发，公主以皇上给她的玄雀翎牌传令。
强令属下去护驾皇上，务必排查崖周及行宫内外所有可疑之地，再三叮嘱，待皇上安危无虞、车队启程时，再返回她身边。”
话音落下，殿内陷入更长的沉默。
秦轩皓缓缓转过身，眼底布满血丝，往日温润的眉眼此刻写满了无尽的悔恨，整个人像被抽去了筋骨，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冰冷的桌沿才勉强站稳。
指尖被攥得发热，他却只觉得浑身冰凉，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比崖底的阴风更甚，蔓延至四肢百骸。
“是我……原来都是我……”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视线涣散地落在虚空处，仿佛又看到了那日崖边的场景。
——秦舒菡笑着对大哥说的话：
“没事！待日后大哥卸下肩头重担，寻得闲暇的时候，我们还来！
到时候我带你把这山间的景致都看遍，管保让你好好松快松快！”
“我本来想着，把她带离那里，等处理好了就再带她回去……”
悔恨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猛地抬手，狠狠捶打自己的胸口，力道之大，震得他咳嗽不止，嘴角溢出一丝猩红。
“是我自负，是我大意！我以为凭我们的能力，足以护她周全。
却没料到，这些人竟是冲着她来的！更忘了那崖下，是万丈深渊！”
鱼十三跪在地上，浑身紧绷，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嵌入掌心，渗出血丝。
她想劝慰，却无从开口——所有的言语，在固伦公主坠落悬崖、生死未卜的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能低着头，任由殿下的悔恨与痛苦在空旷的大殿里蔓延，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两人紧紧缠绕，窒息得让人喘不过气。
烛火噼啪作响，映着秦轩皓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那里面，除了悔恨，更燃起了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
——无论舒菡是生是死，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找到她。
暮色浸染着潜鱼卫的隐秘训练营，青石地面泛着冷硬的光，唯有墙角的铜灯摇曳出昏黄的光晕，将鱼一的身影拉得瘦长。
他半蹲在地上，指尖执着一根浸过特殊药草的细木枝，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锁定着眼前的爬宠。
——那是一只通体墨黑、鳞片泛着幽蓝光泽的毒蜥，此刻正匍匐在石台上，舌尖不时弹出，吞吐着信子，对木枝的引导却带着几分桀骜的抗拒。
“老大，你在干什么？”
一道压低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两名身着玄色劲装的潜鱼卫蹑手蹑脚走近，目光落在毒蜥身上，脸上满是疑惑。
潜鱼卫向来以轻功、暗杀、情报见长，训练飞禽走兽虽非禁忌，却极少有人涉猎，尤其是这种性情暴戾的毒蜥，更是鲜有人触碰。
鱼一并未抬眼，指节微微用力，木枝精准地抵在毒蜥的下颌处，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声音低沉如磨砂的铁器：
“找人。”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指尖的动作却愈发专注，每一次引导都暗藏章法，渐渐让那只桀骜的毒蜥收敛了戾气，顺着木枝的方向缓缓爬行。
“找人？”
其中一名潜鱼卫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试探着问道，
“老大，你也是在找固伦公主吗？
可皇上昨日已经下了令，把搜寻公主的差事全分给云卫了，咱们潜鱼卫只负责京畿外围的警戒，没必要……”
他话未说完，瞥见鱼一紧绷的侧脸，又补了一句，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而且，公主殿下之前不是把你给退回来了吗？
那意思不就是……不希望你再插手她的事？怎么你还……”
“住嘴！”
鱼一猛地打断他的话，声音陡然冷了几分，周身瞬间散发出凛冽的杀气，那只刚收敛戾气的毒蜥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意，猛地抬起头颅，发出“嘶嘶”的警告声。
两名潜鱼卫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脸上血色尽褪。
他们跟随鱼一多年，深知这位潜鱼卫统领平日虽沉默寡言，可一旦动怒，后果不堪设想。
鱼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指尖的力道却松了些，避免吓到毒蜥。
他侧过脸，目光扫过两名下属，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硬：
“你今天的负重跑完成了？还是近身格斗术练到极致了？
非要在这里多嘴，要不要我陪你好好‘训练’一番？”
“咳……不敢不敢！”
那名多嘴的潜鱼卫连忙拱手，脸上挤出一丝讪笑，
“老大你忙，你忙，我们这就去训练，绝不打扰你！”
说着，拉了拉身边的同伴，两人如蒙大赦般，转身快步离去，脚步匆匆，生怕慢了半分就被鱼一留下“加餐”。
训练营内再次陷入寂静，只剩下毒蜥爬行时鳞片摩擦青石的细微声响。
鱼一缓缓收回木枝，看着毒蜥温顺地蜷缩在他的脚边，眼中的锐利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复杂。
他缓缓蹲下身子，指尖轻轻拂过毒蜥冰凉的鳞片，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缱绻，声音低得如同呢喃，消散在暮色之中：
“公主，如果我当时没有向主子汇报你的行程，我是不是还可以留在你的身边？
是不是还能像从前那样，默默守着你，哪怕只是远远看着……”
晚风从训练营的通风口灌入，吹动着他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悔恨与痛苦。
吹过的夜风，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有些选择一旦做出，便再也无法回头。
而他此刻训练毒蜥，不过是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或许，这毒蜥能找到那个他既想寻回，又怕寻回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