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派出所里闹哄哄的。电话铃时不时刺耳地响一阵,接着就是接警人员扯着嗓门喊人或者记录的声音。几个民警或快步穿梭,或伏案疾书,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汗味儿和隐约的陈年烟草气息。春天午后那点的阳光,勉强挤进装了铁栅栏的窗口,在地面上投下几道模糊的光带。
李思瑾和两位押着那个耷拉着脑袋、抢了她军帽的半大小子,被引到靠墙的接待室长椅上坐下。负责询问的是个面相沉稳的中年民警,他拿出登记本,开始例行公事地录信息。
问到李思瑾时,他接过她的军人证件,低头认真看了看她写在上面娟秀有力的名字——“李思瑾”。他忽然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仔细巡梭了几下,又低头看看名字,眉头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放下笔,脸上自然地浮起一丝带着探究的和蔼笑容:“小同志,我问一下啊,”他语气温和,带着点长辈的关切,“你爸爸……是不是叫李成钢?妈妈是叫简宁吗?”
李思瑾正襟危坐,闻言明显愣了一下。在这陌生的地方,突然听到父母的名字,让她有点意外。她挺直腰杆,清脆地答道:“是的,首长!您认识我爸妈?”
“哈哈哈!”那中年民警一听,顿时爽朗地大笑起来,洪亮的声音在略显嘈杂的房间里很是突出,引得旁边几个同事都侧目看过来。“我说呢!看着眉眼就觉得有点熟,身手还这么利索!”他高兴地一拍大腿,“原来是成钢的闺女呀!怪不得,怪不得!”他兴奋地朝门口方向提高嗓门喊:“老赵!老赵!快来!看看谁来了!李成钢的闺女!刚当兵回来就帮咱逮了个抢军帽的小浑蛋!”
话音刚落,一个年纪稍长些、戴着银边眼镜、气质透着股书卷气的民警闻声踱了进来,正是赵指导员。他扶了扶眼镜,目光温和地落在穿着整洁军装、英姿飒爽的李思瑾身上,细细打量着,脸上也露出了感慨的笑容:“像,真像她妈妈简宁年轻时候,这眉眼,这股子精神劲儿……哎哟,一晃眼的功夫,孩子都这么大了,都穿上军装了!”语气里满是时光飞逝的唏嘘和看到故人之后的欣慰。
李思瑾被两位长辈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热,但还是落落大方地站着,心里也为爸妈感到一丝骄傲。
那位中年民警咧嘴笑着,亲切地对李思瑾说:“别喊首长,我姓张,张磊!是你爸爸当年在部队的老战友,你叫我张叔就行!”他指了指赵指导员,“这位是赵指导员,也是你爸当年在分局的老同事了,认识好些年了,老熟人了!”
赵指导员点点头,对张磊说:“老张,你处理一下那个小子。”他又转头看向李思瑾,眼神温和,“我这就给你爸打个电话,他要知道你来了,不定得多高兴!”说完,他便走到旁边一张堆着些文件的办公桌前,拿起那部老式的黑色电话听筒。
与此同时,交道口派出所。李成钢正和头发花白的老陈所长凑在办公桌前,低声讨论着辖区里几个重点人口的近况。冬日午后的办公室有些安静。就在这时,桌上那部电话突然“叮铃铃”急促地响了起来。
老陈顺手抄起听筒:“喂?交道口派出所,哪位?”
“老陈啊,我,公交所的老赵。”
“哟,赵指啊!”老陈脸上堆起笑,语气熟稔,“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有事儿?”
“好事儿!”电话那头赵指导员的声音带着笑意,“找李成钢李主任,他闺女在我们这儿呢!”
“成钢他闺女?”老陈一愣,下意识地捂住话筒,扭头看向正抬眼望过来的李成钢,一脸诧异,“成钢,找你的,公交所老赵,说你闺女在他们那儿?”
李成钢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强烈的诧异和一丝瞬间窜起的担忧。思瑾?她应该在部队啊!怎么跑公交派出所去了?出什么事了?他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赶紧几步上前接过电话:“喂?老赵?我是李成钢。怎么回事?思瑾怎么跑你们那儿去了?”
听筒里传来赵指导员带着笑意的声音:“成钢啊,别紧张,放宽心!是好事儿!你这闺女,可真给你长脸!”他把事情简单一说,“就在汽车站那块儿,自个儿就制服了一个抢她军帽的小流氓,刚在我们这做完笔录。人呢,好着呢,一点事儿没有!就是两年多没见,出落得更精神了,穿着军装,那叫一个英气,我们老张一眼就认出她是你闺女了!”
李成钢悬着的心“咚”地一声落回了肚子里,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猛地涌了上来——是欣慰,是后怕,是巨大的自豪,还夹杂着对女儿的点点心疼。孩子真的长大了!不仅穿上了军装,还能勇敢地保护自己,维护身上的荣誉了!他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用力,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感激:“老赵!谢谢你!谢谢你们照顾!这孩子……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添啥麻烦!见义勇为,好样的!值得我们学习!你快过来吧,孩子还在这儿等着呢!”
“好!好!我马上过来!替我谢谢老张!”李成钢放下电话,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眼神亮得惊人。
他转向老陈,语速都快了几分:“老陈,我得过去一趟!思瑾回来了,在公交所那边刚好碰上点事儿……”
老陈也笑了,连连摆手:“快去快去!闺女回来是天大的事!这边有我盯着呢,你放心!”
李成钢也顾不上多客气,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深蓝色警用大衣,匆匆披上,大步流星地冲出派出所大门。院子里停着他那辆跟随他多年的“钻石牌”28大杠。他利落地开锁,推车出门,长腿一跨坐稳,双脚用力一蹬,车轮便飞快地转动起来,朝着公交派出所的方向疾驰而去。春日清冽的风迎面扑来,吹过他鬓角掺着的几缕霜白,却吹不散他脸上那急切又无比自豪的笑容。两年多的思念和牵挂,此刻都化作了脚下更加用力的蹬踏,恨不得立刻飞到女儿身边。
车轮碾过石板路和修补过的柏油路面,李成钢蹬车的劲头比平时追逃还足。五月的晚风带着槐花香和些许凉意,吹得他白色警服鼓胀起来。公交派出所那幢刷着半截绿墙的老式平房出现在眼前。
他几乎是跳下那辆“钻石牌”28大杠,车梯子“哐当”一声支好,锁链哗啦一响挂上车轮,动作一气呵成。顾不上抹把额头的细汗,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派出所敞开的木门。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靠里一张桌子旁、身姿挺拔如小白杨般的女儿李思瑾。她穿着65式军装,草绿色的确良布料洗得有些发白,但领章和帽徽整洁醒目。两年多的军营锤炼,让她脸庞褪去了最后的学生气,眉眼更加英气,肩膀也平直开阔。她正微微侧头和张磊说话。
“思瑾!”李成钢脱口喊道,声音带着急切和骑行后的微喘。
李思瑾闻声猛地转头。当看到父亲熟悉的身影带着一身风尘出现在门口,她下意识地并拢脚跟,清脆地喊道:“爸!”
李成钢大步流星走过去,什么也顾不上,先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把女儿打量了个遍。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重点扫过她的脸、胳膊肘、膝盖这些容易磕碰的地方。
“伤着哪儿没有?啊?”李成钢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焦急,伸出手想拍拍女儿肩膀,又怕自己手重,改成轻轻捏了捏她的上臂,感受一下骨头筋肉。“那小子动家伙没有?碰到你哪儿了?”那年月街头斗殴,带把小刮刀、三角铁的不算稀奇。
“爸,真没事儿!”李思瑾被父亲这紧张的样子弄得心里又暖又涩,语气也带着点撒娇般的坚定,“没我用军用水壶猛抡,打得那小子直叫唤”她还特意原地小幅度地蹦了一下,展示自己的利索。
张磊看得直乐:“老李,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你这闺女,好身手!比你当年在部队那会儿也不差!那小子现在都一个猪头样,啧啧,干净利落!没给咱们军警子弟丢人!”他竖起大拇指,用的是部队里常见的语气。那年月,军人地位崇高,“军警子弟”自带光环。
“张叔!”李思瑾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
“好!好!没事就好!”李成钢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下颌线松弛下来。他看着女儿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英姿飒爽的模样,一股难以言喻的骄傲混合着后怕的情绪涌上心头,眼眶竟有些发热。他用力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声音洪亮中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好闺女!好样的!没给你爹妈、没给咱部队丢脸!维护军人荣誉,不让坏人逞凶,就该这样!”他指的是被抢的军帽和制服歹徒的行为。
这时,赵指导员走了过来“行了,老李,”赵指导员拍拍他胳膊,“人也见了,闺女安然无恙,事儿也处理完了。那个小青年,”他朝里面关人的地方抬抬下巴,“按《治安管理处罚条例》,该教育教育,该处罚处罚,后面我们会通知他父母和居委会加强管教。简干事还不知道闺女回来了吧?可别让她担心!”
李成钢这才恍然,连忙道谢:“对对对!老张,老赵,今天真是太麻烦你们了!改天,改天我攒点肉票,请你们喝顿好的!好好叙叙旧!”
“嗨,说这些外道话!快走快走!”张磊笑着挥手赶人。
李成钢转向女儿,眼神立刻柔和下来,带着点小心翼翼和多年未见的生疏亲近:“思瑾,咱们……回家?爸骑车带你?”
“嗯!”李思瑾咧嘴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爸,带我回家!”
走出派出所大门,李成钢把那辆锃亮的“钻石牌”推过来,仔细擦了擦磨得光滑的后座架,拍了拍:“来,上车!爸骑快点,咱们早点到家,让你妈高兴高兴!”
李思瑾轻盈地侧身坐上后座,自行车载着父女俩,远处传来广播喇叭播放着激昂的《打靶归来》的旋律。李思瑾把头轻轻靠在父亲宽厚坚实的背上,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和链条规律的“哒哒”声,感受着父亲蹬车时背部肌肉的起伏。头顶的红五星在光影中格外鲜艳。
李成钢骑得稳当,腰杆挺得笔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女儿的信任和依赖,这感觉如此熟悉,却又如此不同——小时候送她上学,驮着的是懵懂的小丫头;而现在,后座上坐着的,是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是他李成钢的骄傲!晚风吹过他鬓角早生的银丝,他嘴角的笑意却像涟漪般一圈圈荡开,怎么也压不住,脚下蹬得越发轻快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