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像长了翅膀、沾了火星,瞬间燎遍了分局看似平静的各个角落。走廊里、办公室门口,窃窃私语如同潮汐般涌动,每一个压低的声音都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和一丝捕风捉影的兴奋。正在后勤科库房清点着厚厚一叠物资清单的简宁,刚核对完一箱领章的数量,笔尖还在纸页上停顿着。窗外初冬下午的天光有些灰白,库房里弥漫着新布料和旧纸张混合的微尘气味。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同事急促的交头接耳声:“机关楼那边炸锅了!”“听说了吗?有人动枪了!”“李副主任也在现场!好像是他给按住的……”
“啪嗒——!”简宁手里的硬壳记录本毫无预兆地滑脱,重重砸在冰冷的磨石子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惊得旁边整理物资的同事猛地抬头。她整个人像被瞬间抽干了血液,脸颊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瞳孔骤然紧缩,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呼吸都停滞了。“李……成钢?”她无意识地低喃,嘴唇哆嗦着失去了知觉。下一秒,她像一支离弦的箭,甚至顾不上弯腰捡起地上的本子,也忘了和惊愕的同事打声招呼,拔腿就冲出了库房沉重的大门,朝着机关楼方向拼命跑去。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带着刺痛的窒息感。
她不顾一切地奔跑着,平底的布鞋在空旷的走廊里敲击出凌乱而急促的回响,像她此刻狂乱的心跳。眼前掠过一张张或惊讶或疑惑的脸孔,但她什么也看不清,脑子里只剩下那几个炸雷般的字眼:“动枪”、“现场”、“李成钢”。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全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幻想。她不敢去想那个可怕的“万一”,只觉得手脚冰凉,通往政治处那条熟悉的走廊从未如此漫长。
“砰!”李成钢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撞在门吸上发出一声闷响。简宁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胸口剧烈起伏,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鬓角。她惊恐未定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瞬间锁定了办公桌后的身影——李成钢正坐在那里,除了脸色比平时凝重许多,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外,看上去的确完好无损。
那颗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心,终于“咚”地一声,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砸回胸腔,震得她几乎站立不稳。她踉跄着几步扑到李成钢身边,冰凉的手指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胳膊,仿佛要确认这份真实。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成钢!你……你没事吧?啊?!”她一边问,一边慌乱地用目光上下扫视着他,掠过他微皱的警服、紧绷的肩膀,最后定格在他看不出丝毫异样的脸上,眼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脆弱和无法掩饰的后怕。
李成钢被妻子破门而入的举动惊了一跳,但看到她煞白如纸的脸、惊惶失措的眼神和额角的细汗,一股滚烫的热流混合着浓烈的愧疚瞬间涌上心头。他立刻站起身,宽厚温暖的手掌覆上她紧紧抓住自己胳膊的冰凉手指,另一只手安抚性地、带着点力道地拍着她的后背,声音刻意放得低沉而平稳:
“没事,没事了简宁!你看看,真没事,连根头发丝都没掉。就是虚惊一场,别怕,别怕……”他试图挤出往常的笑容,但眼底的凝重和一丝疲惫却难以完全掩饰。
一旁的王大奎早已悄悄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透着无声的关切和理解。他沉声道:“李主任,简宁同志,你们聊,我先回所里上班了,如果材料还需要补充打电话到所里,我马上就过来。”说完迈着沉稳但轻快的步子迅速退了出去,在带上门前,还体贴地将门轻轻合拢,锁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隔绝出一个暂时的私人空间。
门关上的瞬间,简宁全身紧绷的弦“啪”地一声断了。刚才在王大奎面前强撑起来的冷静和克制瞬间土崩瓦解,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后怕、担忧,还有一股被恐惧点燃的怒火像岩浆般在她胸口翻腾、冲撞。她猛地抽回被李成钢握着的手,攥紧拳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捶在他结实的胳膊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与其说是打,不如说是恐惧的发泄。
“李成钢!你……你吓死我了你知道不?!”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碎的哭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迅速在苍白的脸颊上划出湿痕。“我魂儿都快吓飞了!那边都说有人动枪了!你还在现场!你……”她哽咽着,胸口剧烈起伏,“你怎么就那么傻往前冲啊?!那是枪!是会要人命的东西!不是小孩子玩的烧火棍!万一……万一那枪走火了怎么办?!子弹不长眼啊!!你想过我没有?你想过孩子没有?!想过我们这个家吗?!啊?!”
她越说越激动,积压的恐惧和担忧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愤怒的控诉倾泻而出:
“你都多大岁数了?!你已经四十出头了,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了!这种玩命的事,让年轻力壮的同志去处理不行吗?你是分局的副主任了!非得你自己亲自上?显着你能耐大了是不是?!逞英雄很威风吗?!你……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们娘仨……叫我们一家人往后怎么活啊!!”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几乎嘶哑,被巨大的悲伤和后怕攫住,泣不成声,肩膀无助地耸动着。
李成钢被她这副模样刺得心口发疼,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不断滚落的泪水,那份沉重的愧疚感几乎将他淹没。他知道妻子本性坚韧,能让她如此失态,内心的恐惧可想而知。他不敢再笑,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歉意和心疼,再次伸出手,想用指腹擦去她脸上的泪。
“嘶……”简宁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扭头躲开他的手,肩膀倔强地颤抖着,只留给他一个充满委屈和愤怒的侧影,无声地抗拒着他的触碰。
李成钢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随即无奈地落下。他凑近一步,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近乎哀求的哄劝,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李成钢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随即无奈地落下。他凑近一步,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近乎哀求的哄劝,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好了好了,是我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乖,别哭了,啊?你看,我这不囫囵个儿地站这儿嘛,真没事儿……” 他指了指窗外,“这大白天的,还在单位里头,让人听见看见……影响多不好?有什么话,咱晚上回家,关起门来,你慢慢训,我慢慢听,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任你批评教育,行不行?”
话说到这里,李成钢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神色变得更加慎重,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眼神里带着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对了,简宁,这事儿……回家千万别跟爸和妈提!”
他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爸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年纪大了血压还高,要是听说我在夺枪现场,还不得急得跳脚?妈心脏也不好,听了更得胡思乱想,整宿整宿睡不着。老人家经不起这个惊吓!再说了,虚惊一场的事,何必让他们白白担心一场?”
他观察着简宁的表情,补充道:“就……就当今天啥也没发生,行吗?他们要是问起我是不是加班,你就说有点工作耽搁了,晚点回。等我回去,我自己找机会,看情况再跟他们慢慢渗透,或者干脆就不提了。千万别让他们从你嘴里听说‘动枪’‘现场’这些字眼儿!算我求你,啊?” 他的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和笃定,深知父母年事已高,最怕的就是儿女涉险的消息。
简宁听着他这番交代,原本还带着泪痕和怒气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 她当然明白李成钢的顾虑。公公李建国,眼里揉不得沙子,脾气火爆;婆婆王秀兰心思细腻敏感,最疼儿子。这事要是让他们知道,家里非得翻天不可。那股对丈夫不顾安危的怒气,此刻又混杂进一丝对公婆身体的担忧和对丈夫这份孝心的理解。
她用力吸了几下鼻子,用手背狠狠抹去脸上残余的泪水,动作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用力。 然后转过头,那双被泪水洗过、犹带着水光和余怒的眸子狠狠剜了李成钢一眼,鼻音浓重却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咬着牙说:
“哼!知道了!…… 用你说!我还能不知道轻重?” 她没好气地小声嘟囔了一句,“回家再跟你算账!你给我等着!” ……
李成钢望着妻子那纤细却带着倔强和委屈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心头五味杂陈,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泪水的潮湿气息和方才那番惊心动魄的控诉。然而,这份因自己而起的“麻烦”,这份带着浓重烟火气的担忧和责备,却像一股暖流,奇异地驱散了刚才那场意外带来的冰冷和凝重。
比起直面黑洞洞枪口的凶险,妻子带着泪水的质问和回家后注定要面对的“深刻”思想教育,反而让他感受到一种被需要、被牢牢牵挂的踏实与温暖。他摇了摇头,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丝无奈却又无比真实的柔和弧度。今晚这顿“批评”,恐怕是逃不掉了。他收敛心神,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重新坐回那张宽大的办公椅中,目光投向桌上的稿纸。笔尖沙沙,开始构思那份关于今日突发事件沉重而复杂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