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李成钢夫妻就骑着那辆跟随自己二十年的“二八大杠”赶到了分局。初冬的寒气扑面,但他蹬得额角微微见汗——心里揣着事儿,脚下自然就急。
刚踏进略显陈旧的办公楼,一股不同寻常的嘈杂就裹着热烘烘的人气扑面而来。他心头一紧,脚步顿了顿。平日里这个点还算清静的政治处走廊,此刻竟像赶集似的。一眼望去,好几个其他科室的熟面孔堵在政治处门口那片不大的区域里,有的抱着厚厚的文件夹来回踱步,眉头拧成了疙瘩;有的捏着几张纸,一脸焦虑地伸着脖子往里张望;还有两个年轻民警,正压低声音互相抱怨着什么。
“坏了!”李成钢心里咯噔一下,预感成真。他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往自己办公室方向挪。果然脚跟还没站稳,门口那几位“望眼欲穿”的同事就像溺水者看见了浮木,“呼啦”一下全围了上来,瞬间把他裹在了人堆中间。
“哎哟我的李主任!您可算来了!急死我了!”刑侦队的老张嗓门最大,把一份材料几乎怼到李成钢脸上,“这份干部鉴定材料!过几天党委会就要定案,十万火急!您受累给把把关,签个字!”
话音未落,治安科的小刘就挤上前:“李主任!救命!我们科王哥那份干部身份认定的报告,昨天就送过来了,刚才问内勤说卡在您这儿,非说缺个什么‘入职后提升学历证明的说明’?您看这……”
“李主任,还有那个季度学习简报,市局催着要修改意见反馈,您看……”宣传科的小孙也见缝插针。
七嘴八舌的声音像一群马蜂在耳边嗡嗡作响,李成钢感觉脑袋瞬间胀成了两个大,手里像变魔术似的瞬间被塞了好几分文件,沉甸甸的。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一边点头应付着“好好好,别急别急”,一边心里暗骂开了锅:政治处连他五个正副主任呢!人呢?!人呢?!
正主任老卢?哦对了,昨天简宁提过,老卢那老毛病高血压又犯了,昨天下午就脸色煞白地被搀去医院了,说是要住院观察几天。
另外三位副主任?他飞快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孙副主任?早上好像听内勤小李嘀咕过一嘴,孙主任家里老爷子身体不舒服,一大早就打电话来请了事假。
钱副主任?哦,昨天就听简宁说了,人家“高瞻远瞩”,早几天就安排了下基层派出所“深度调研指导工作”,归期?遥遥无期。
赵副主任?……他眼角瞥向走廊尽头那间办公室,门锁得死死的。听说是昨天下午临时接到市局通知,去参加一个什么“为期半个月”的封闭培训。
好嘛!李成钢心里一阵无语,差点被气笑了。这政治处的领导班子,还真是“生、老、病……”他差点把后面那个不太吉利的字顺嘴秃噜出来,赶紧咬了下舌头刹住车。合着就剩他这个挂着副主任都不管政治处的事、资历最浅、屁股还没坐热的“李副主任”,在这儿顶着个“代理处长”的雷了!
他正被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焦头烂额地想先安抚住哪个、手里这几份文件哪个能先放一放时,走廊那头传来一阵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真正的救星来了!
王秘书步履如风地分开人群,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各位科长、同志们,麻烦让一让,让李主任过去一下。赖局长有紧急工作要和李主任商议!大家手头的事儿,稍安勿躁,等李主任回来再处理!”
围着李成钢的众人一听是分局一把手召唤,顿时像被按了暂停键,脸上写着不情愿但动作麻利地让开了一条窄缝。李成钢如蒙大赦,感觉后背都湿了一块。他赶紧双手合十,对着众人连连作揖,陪着笑脸:“各位老哥老弟,实在对不住!局长紧急召见!大家理解理解!都把文件先放我办公桌上,我柜子没锁!等我回来,保证按顺序一件件处理!辛苦大家了!” 说完,逃也似的跟着王秘书离开了这“是非之地”,身后还能隐隐听到几声无奈的叹息。
推开赖局长办公室厚重的木门,那股熟悉的、浓郁的烟草味立刻包裹了他。赖局长正背着手站在窗边,指间夹着的烟快要燃尽。听见动静,他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指了指沙发:“来了?坐。” 顺手从桌上烟盒里弹出一根烟,精准地抛给李成钢。
李成钢也不客气,接住烟,“啪嗒”点上,狠狠吸了一大口,辛辣的烟雾直冲肺腑,绷了一早上的神经才稍微松弛了一点。他吐出一口长长的烟气,带着苦笑对赖局长说:“赖局,您这真是及时雨啊。外面那场面……啧,好家伙!我们政治处五位主任,这下可真是‘生老病懒……’呃,是‘生老病……公务外出’,齐活儿了!就剩我一个光杆儿顶着,都快被文件给埋了!” 他一激动,差点又说秃噜嘴。
赖局长被他这临时改口的窘态逗乐了,走回宽大的办公桌后坐下,自己也续上一根烟,笑骂道:“浑小子!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敢往外蹦?小心祸从口出!” 笑骂之后,他收敛了神色,弹了弹烟灰,正色道:“找你过来,正为这事儿。现在火烧眉毛了,‘三警改干’的工作,上级要求立刻全面铺开!这是涉及一大批基层兄弟前途、荣誉感的大事!更是今年队伍建设的核心硬骨头!”
他用指关节重重敲了敲桌面:“你们政治处,是这项工作的牵头部门、责任主体!可现在老卢关键的时候躺在医院,其他那几个……” 赖局长鼻腔里哼了一声,那声轻哼里充满了洞悉一切的嘲讽和不以为然,“哼,甭指望!关键时刻,不是腰疼就是腿软,要么就是脚底板抹油——溜得比兔子还快!这副千斤重担,眼下只能交给你扛了!”
李成钢一听“三警改干”四个字,头皮嗡的一下,感觉更麻了。这活儿他太清楚分量了:政策性强得像高压线,涉及人多得像过江之鲫,哪个单位没几个特殊情况的“老大难”?标准怎么拿捏?偏一点就是万劫不复,要么得罪一大片弟兄,要么捅出政策篓子让人揪住小辫子,典型的吃力不讨好!
赖局长是老江湖,一眼就看出他眼底的顾虑重重。他语气放缓了些,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正职老迈多病,副职多,不担事儿,遇事儿就躲,扯皮推诿踢皮球……这顽疾啊,不是咱们分局独有,全国很多单位都一样,积重难返!一时半会儿,难改!所以啊,成钢,只能辛苦你了。” 他特意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不过,这项工作,原则是红线,是铁律!该把的关必须把死,一丝一毫的政策偏差都不能有!这是底线,也是高压线,碰不得!”
话锋一转,赖局长眼神深邃了些,声音也压低了点:“但是,做事也得讲究方式方法,懂得审时度势,要有一定的灵活性和人情味。特别是对一些老同志,在基层摸爬滚打了一辈子,功劳苦劳都摆在那儿。可能年龄、学历这些硬杠杠,刚好卡在边缘线下面那么一点点,但人家一贯表现突出,群众口碑好,基层基础打得牢。这种情况,该倾斜照顾的,组织上不能太死板,要体现出关怀的温度。”
赖局长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李成钢:“这个尺度的拿捏,最难!火候过了,该照顾的没照顾到,寒了老黄牛的心;火候不到,不该放行的放进来了,堵不住悠悠众口,惹一身骚!这个平衡点的把握,怎么堵嘴,怎么暖心,你得自己好好琢磨,下真功夫。”
最后,他身体后靠,给了李成钢一颗沉甸甸的定心丸:“干工作别怕得罪人,也别怕疑难杂症。遇到实在拿不准的疑难杂症,或者碰到硬茬子、有人情让你抹不开面子的,别自己闷头硬扛!随时,记住是随时,直接来找我!我们私下沟通,我来帮你掌舵,或者需要我出面协调的,我去打招呼、去扛雷!总之一句话:你放开手脚,大胆去干!天塌下来,我先顶着!但有一条,必须把这事给我办得妥妥帖帖,扎扎实实,办得让绝大多数人心服口服,挑不出大毛病来!”
听着赖局长这番既有雷霆手段的底线要求,又有春风化雨的支持承诺,李成钢胸腔里那股忐忑不安,渐渐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士为知己者死”的干劲取代。他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燃尽的烟头用力摁灭在烟灰缸里,霍然起身,腰杆挺得笔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局长!我明白了!原则我一定守死,寸步不让!灵活性我也会用心把握!有您这句话,我心里就有底了,知道路该怎么走了!您放心,我李成钢就是豁出去,也一定把这副担子挑稳当,把这工作落实好!”
“好!要的就是你这个担当和决心!”赖局长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用力点了点头,“去吧!外面那‘战场’还等着你呢。记住,情况越乱,心越要静!捋清楚,一件件来,别慌!”
李成钢重重一点头,拉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走廊里喧嚣的人声瞬间涌入耳膜,他知道,等待他的将是堆积如山的棘手文件、无数双或焦急或期盼或审视的眼睛、错综复杂的人情纠葛,以及那几位“生老病……公务外出”的副主任回来后可能上演的微妙戏码。但此刻,赖局长清晰有力的指示和那声“我顶着”的承诺,像定海神针一样扎在他心里。肩上的担子沉甸甸,压得他呼吸都重了几分,可脚下的步子却意外地比来时更稳、更坚定。他下意识地抬手,正了正自己身上的中山装最上面一粒风纪扣,目光扫过走廊里的人群,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朝着那片属于他的“喧嚣战场”走了回去,开始了作为政治处“临时顶梁柱”的又一个大考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