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橙红色的夕阳给四九城古老的胡同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箔。李成钢和简宁并肩踏进熟悉的四合院,一天的疲惫似乎被院中那棵老枣树沙沙的树叶声拂去了几分。
刚进家门,就感受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欢快气息。只见儿子李思源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小脸兴奋得通红,眼睛亮得像落进了星星。旁边的爷爷李建国虽然努力绷着惯常严肃的脸,但嘴角明显比平时上扬,眉宇间透着藏不住的欣慰。奶奶王秀兰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手里还拿着件孙子的衣服,一边听一边点头,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简宁好奇地扬了扬眉,打趣道:“哟,这爷孙仨是捡到全国粮票了还是拾着金元宝了?瞧这高兴劲儿,隔着院墙都听见了!”
李思源到底是少年心性,一点也沉不住气,看到父母回来,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鸟一样扑到简宁面前,声音都带着雀跃的颤音:“妈!爸!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宣布一件改变命运的大事:“今天学校正式通知了!我们四九城被选上试点,率先恢复以前的考试升学模式了!凭考试成绩升高中!老师单独找我谈话了,说我现在的成绩,只要正常发挥,考上高中一点问题都没有!中专也有很大把握”
“真的?!” 简宁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巨大的喜悦如同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她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声音都有些哽咽:“太好了!源儿,太好了!这真是…真是…” 她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词,只觉得压在心头多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松动、碎裂了。考上高中!这意味着儿子不用再像无数同龄人那样,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走向未知的、辛苦的“广阔天地”去插队当知青了!这是无数城市家庭梦寐以求的出路啊!
“爸,妈,你们没看到,今天学校都炸锅了!” 李思源激动地补充着,“好多同学都哭了,有高兴的,也有担心自己考不上的…但老师也说,这是国家重视人才的信号,是好事!” 他挺起胸膛,脸上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自信。
李成钢看着兴奋的妻儿,嘴角也忍不住上扬,心底那份因白天杜卫东事件带来的阴霾被这家庭的暖意驱散了不少。他比妻儿知道得更多一些,心想:这还只是开始,到了冬天,那个关于恢复高考的、更为石破天惊的消息才会正式公布,那才是真正改变无数人命运的时刻。不过此刻,儿子的喜悦已经足够让人开心。
他走上前,拍了拍儿子略显单薄却充满活力的肩膀,声音沉稳而带着鼓励:“好小子!这是个好机会!这段时间可得加把劲,把你那些数理化课本再好好过几遍,特别是你以前不太扎实的地方,别松懈!稳稳当当把高中考上,能上中专就更好!”
李成钢的话像一剂强心针,李思源用力点头:“嗯!爸,你放心,我一定努力!”
这时,坐在小马扎上的爷爷李建国清了清嗓子,脸上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持重。他按灭手里的烟头,看着兴高采烈的孙子,语重心长地开口道:“源儿啊,这事是好事不假,但也别高兴太早。”
一句话让院子里的欢乐气氛微微凝滞了一下。王秀兰立刻不乐意了,白了老伴一眼:“老头子!你这说的什么话?源儿平时学习多认真,老师都夸他行,你还不信你亲孙子?”
李建国摆摆手,示意老伴别急,目光依旧落在李思源身上:“我不是不信源儿的能力。秀兰,你不懂。这考试啊,和平常学习是两码事!考场那地方,气氛紧张得很!平时学得好的人,一进去,脑子也可能发蒙,手心出汗,会的题也可能想不起来怎么写!这就叫‘临场发挥’!多少人栽在这上面?所以啊,” 他加重了语气,“等真拿到那份录取通知书,再高兴也不迟!现在,沉住气,好好复习才是正经!”
李建国这番话,虽然带着老辈人的谨慎,甚至有点“煞风景”,但也是他几十年人生阅历的总结,透着对孙子的关切和一种朴实的风险意识。
李成钢理解父亲的用意,怕孙子被好消息冲昏头脑,反而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他温和地接过话头,既是安慰儿子,也是给父亲一个台阶:“爸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思源,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考试嘛,尽力就好,保持平常心。就像你平时做作业一样,该怎么答就怎么答,别老想着‘必须考上’这件事。”
李思源看着父亲,又看看爷爷,认真地点点头:“爸,爷爷,我知道的。我会好好复习,也会注意心态的。”
“嗯,这就对了。” 李建国见孙子听进去了,脸色缓和不少,似乎为了给孙子一个更稳妥的“兜底”方案,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源儿,你也别太担心。就算…咳,我是说万一,万一没发挥好,没考上那个高中,也别慌。爷爷在轧钢厂干了一辈子,还有点技术底子。那个电工的工位,爷爷一直给你留着呢!厂里顶岗接班的规定还在,只要爷爷在,这个电工技术爷爷全教给你的!学门手艺,吃技术饭,旱涝保收,也是条稳当的路子!”
“电工工位”这几个字一出来,李思源脸上兴奋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一下,虽然极力掩饰,但年轻人眼中那份对“当工人”路径的隐隐抗拒还是流露了出来。他渴望的是通过知识走向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像爷爷那样在轰鸣的车间里度过一生。这份祖辈视为珍宝的“铁饭碗”保障,此刻在他听来,更像是对他理想的一种束缚和退路,让他心头蒙上了一层无形的压力。
简宁敏锐地捕捉到了儿子的情绪变化,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但当着老人的面不好说什么。李成钢则深深看了父亲一眼,明白这是老人能给予孙子最实在的爱护了,只是这爱护的方式,与年轻人跃动的心,似乎隔着一条时代的鸿沟。
四合院里只剩下秋虫断续的低鸣。月光透过糊着窗户纸的格子窗棂,在炕上洒下朦胧的清辉。李成钢迷迷糊糊刚要入睡,感觉妻子简宁的手在他腰间轻轻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
李成钢以为是妻子想要温存,不禁无声地笑了笑,侧过身凑近她耳边,带着睡意和一丝调侃低声道:“怎么了这是?老夫老妻了,半夜做‘作业’还这么勤快?”
简宁却没笑,反而翻过身来,正对着李成钢,月光下她的眼神清亮亮的,带着明显的忧虑。她压低声音,语气是少有的认真:“成钢,我睡不着。不是因为那个…我是刚才躺下,越想越觉得,我们对思瑾…不公平。”
李成钢的睡意瞬间消散了大半,疑惑地问:“思瑾?她不是在部队干得好好的?她从石城那边来信不都说已经适应了部队的生活。”
“是,她是当兵了,躲过了插队,这比下乡强百倍!”简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更深的焦虑,“可你想想,爸那个轧钢厂的电工工位,多好的位置!技术活儿,清闲体面,工资高,旱涝保收!为什么爸宁愿让它空着几年,风吹日晒地留着,也要死死攥在手里,只肯给思源?从来没考虑过让思瑾去顶岗接班?要不是你豁出脸皮,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又跑又送,把她送进了部队当兵,咱思瑾现在…现在估计早就在哪个山沟沟里‘修地球’了!部队是好,可毕竟是天天训练呀。
李成钢被妻子一连串的质问击中,一时语塞。他借着月光看着妻子眼中那份为女儿感到的深切委屈与不平,心头也泛起复杂的滋味。他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些,试图解释这在他看来“理所应当”的传统:
“唉…阿宁啊,这事儿…怎么说呢。你也知道,中国几千年的老风俗就是这样,家产、家业、饭碗这些东西,不都是传给男丁、留给儿子的吗?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你没看隔壁院子老陈家,儿子还小,没办法先让闺女顶了岗进了厂,可去上班前就和女儿说清楚了,等弟弟年龄到了就要让出工位。老陈两口子成天数着日子了,等儿子一到岁数,或者闺女要出嫁了,就得想法子把那个工位再‘操作’回来还给儿子的!大家都心照不宣,觉得这才是正理儿。”
“什么正理儿?歪理儿!”简宁气得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在李成钢胳膊上狠狠揪了一把,“我家就没这歪理儿!当年我嫁给你,我爸还想法子弄来一台崭新的缝纫机当嫁妆呢!那可是大件儿!怎么到你们家,女儿就不是人了?连个公平竞争工位的机会都没有?” 她提起父亲的举动,既是反击,也是隐隐的自豪和对父亲的感激。
“哎哟!轻点我的祖宗!”李成钢疼得龇牙咧嘴,赶紧求饶,又凑近些安抚道,“是是是,岳父大人那是读书识字,思想开明,跟胡同里这些老派人家不一样。可你看看现实,”他顿了顿,举了个更普遍的例子,“你看咱们中院,贾家东旭媳妇秦淮茹,模样周正又能干,嫁到城里贾家这么多年了,你见她回过几次乡下娘家?她娘家人来过几回?当年那婚事,不就是贾家出了份像样的彩礼,秦淮茹她娘家收了,陪嫁?听说就给了一床被子都没。就两身衣裳。在好些人眼里,闺女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跟‘卖’了差不多,还指望娘家给争工位?” 他把“卖”字说得很轻,却带着沉重的现实感。
简宁沉默了,贾家的例子像块石头压在她心上。丈夫的话尖锐地揭示了普遍存在的残酷现实。她闷闷地说:“说到底,还是女子地位低呀。…也不是个个都这样,”她想起了另一家,“你看前院三大爷家,不就让他家老闺女阎解娣顶了他的小学老师岗位吗?”
提到三大爷阎埠贵,李成钢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点嘲讽和洞察:“那是他‘算盘精’打得好!他那三个儿子,老大解成在木材厂上班,老二解放在文化馆,老三解旷在轧钢厂,个个都有公家饭碗了,比他那个小学老师待遇还好、还稳当!这年头,‘臭老九’的名声还没完全洗干净呢,老师工资也就那样,调动也难,那工位在三大爷眼里,根本‘卖’不上什么好价钱!与其浪费或者便宜了外人,不如给自己闺女占个坑儿,好歹姑娘有个城里户口、正经工作,将来能换一笔丰厚的彩礼。你等着瞧,要是那工位是个油水足的轧钢厂或者机关里的位置,你看三大爷还会不会这么‘大方’?他那算盘珠子拨得比谁都响!”
李成钢顿了顿,想起个更具黑色幽默的例子,声音里带着点感慨和说不清的意味:“对了,说到三大爷家,他家那小儿子阎解旷,嘿,那小子还真是…人才!为了在轧钢厂从临时工转正,你知道他干了啥?娶了他们车间主任的闺女!我听表弟王定平说了,那姑娘长得…嗯…五大三粗,干活是把好手,但模样儿…实在有点抱歉。关键是,年纪还比阎解旷大了足足三岁!嘿,这小伙子,真豁得出去啊!就这份‘觉悟’,这份‘务实’,以后在厂里,绝对是个能往上爬的‘人才’!”
“女大三,抱金砖!怎么不好了?”简宁本能地为女性辩护了一句,随即又觉得丈夫的描述里透着的现实太过赤裸,带着点嗔怪轻捶了他一下,“你这人呀,说话忒损!不过…唉…”她也叹了口气,“为了个铁饭碗…这代价…真不知道是该说他聪明,还是说他…”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小小的炕上。简宁依偎在李成钢身边,声音幽幽的,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对未来的迷茫:“成钢,我就是觉得…思瑾也是咱的亲骨肉啊。…这世道,女子…不易。你说,要是思源考不上高中,爸那个电工位给思源,我也说不出啥,毕竟他小,是男孩。可要是思源考上了,那工位…难道就真的只能永远空着,或者等思源万一将来不要了再…再给你们李家侄子侄孙?
李成钢沉默了,只是更紧地搂住了妻子。他能说什么呢?父亲的固执,千年的习俗,现实的残酷,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的女儿也网在其中。他只能含糊地应道:“睡吧…这事儿…我们想那么多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