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年9月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前院的青砖地上投下细长的光影,带着一丝褪去暑热后的温煦。李成钢推自行车进院时,车把上挂着的网兜里,新买的《北京晚报》卷成筒状塞在里面。报纸的头版头条,十有八九是关于国庆十五周年筹备工作的如火如荼。
边上阎家依旧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阎埠贵蹲在自家门槛边,对着墙角那几盆愈发蔫头耷脑的月季花长吁短叹。自打傻柱那头彻底黄了之后,阎解放的工作就成了悬在阎家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阎埠贵那张精明的脸仿佛一夜之间塌陷下去不少,刘海中那边碰了钉子,傻柱的牛皮吹破了,连李成钢那看似温和实则滴水不漏的拒绝,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里,让他又憋屈又懊恼——自己那点抠门吝啬的老名声,在关键时刻竟成了甩不掉的包袱。他能感觉到院里人看他的眼光都有些异样,仿佛都在无声地嘲笑他空手套白狼不成反蚀一把米。
李成钢目不斜视地推车到了自家门前,将车稳稳地支好。简宁正坐在屋檐下的小马扎上,手里捧着个针线笸箩,给李成钢一件磨毛了袖口的衣服细密地打着补丁。旁边的窗台上,一台体型不大的半导体收音机正咿咿呀呀地播放着。此刻,广播里传来的是激昂的合唱声,那是才旦卓玛那辨识度极高的、仿佛带着高原阳光的嗓音正高唱着《教员的光辉》,这首歌随着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紧张排练,正从首都的舞台上传遍大街小巷。歌声嘹亮,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盛大节日的期盼。
“回来了?”简宁抬头,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意。在后勤科后,她身上的紧迫感确实消散了许多,眉眼间更添了几分从容,“今天倒准时。”
“嗯,分局今儿没什么急茬儿。”李成钢应着,顺手将车把上网兜里的晚报抽出来,“喏,晚报。头版又在说国庆游行演练的事儿呢,阵仗可真不小。”他瞥了一眼收音机,“听这动静,《东方红》怕是快排好了?这歌儿最近哪哪儿都在放。”
“可不是嘛,广播里一天要放好几遍。”简宁放下针线,接过报纸翻了翻,目光掠过那些关于工农业战线喜讯和国庆筹备情况的报道,“听说各大厂矿、机关都在组织排练节目,要参加天安门的联欢,热闹着呢。咱们分局……”她顿了顿,没往下说,但意思很明显——后勤科清闲,这种热闹怕是参与不多。
李成钢懂她的心思,笑了笑:“咱们管好自家这片儿的安稳,让老百姓能安心过节,就是最大的贡献了。”他走到收音机旁,稍微调低了点音量,那激昂的歌声变得柔和了些,依旧在空气中流淌,成为这个四合院午后背景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后院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孩子们兴奋的尖叫和追赶声。一个半大小子手里高高举着一本崭新的彩色封面画报,像举着战利品一样从前院狂奔而过,后面追着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嚷嚷着:
“给我看看!让我看看!”“那封面上画的是啥?是箭吗?”
“听说是外国画本,叫‘鹰眼’!新出的!”那几个孩子追逐打闹着跑远了,只留下一串充满活力的脚步声和关于“鹰眼”这个名字的模糊讨论。阎埠贵被这突如其来的喧闹惊得抬起头,茫然又烦躁地望向那群跑远的背影,嘴里嘟囔了一句:“一天到晚没个正形……”随即又低下头,对着那盆半死不活的花继续发愁。对他而言,孩子们的嬉闹和他儿子悬而未决的工作一样,都是扎心的噪音。
李成钢穿着简宁刚补好的制服,坐在自家屋檐下的小板凳上,翻阅着那份《北京晚报》,报纸上关于国庆游行群众方阵刻苦排练的报道字里行间透着股热火朝天的劲儿。
三大妈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明显的哭腔和埋怨:“……这可怎么办啊!解放都二十一的人了,总不能就这么在家干耗着吧?隔壁院子刘家托人把媳妇儿也弄进了食品厂学徒……就咱们家解放,高不成低不就的!都怪你个死老头子,平日里抠抠搜搜把人都得罪光了,现在想求人都张不开嘴!” 这话像针一样扎在阎埠贵心上,他猛地停下脚步,想反驳,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还是颓然地垂下头。
老婆子的话虽然难听,却句句砸在实处。刘海中那儿彻底断了指望,傻柱成了全院的笑柄连带坑了他,李成钢那温和却冰冷的拒绝更是让他明白——“阎老西儿”的名声,关键时刻成了绊脚石。他真觉得自己是走投无路了。
“行了!别嚎了!烦不烦!”阎埠贵终于憋出一句,声音嘶哑,透着股绝望的烦躁,“我再想想办法!明儿……明儿我再去街道办事处问问!死马当活马医!” 这话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就在这时,院子里的宁静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兴奋交谈打破。是中院住着的、在轧钢厂当铆工的赵家小子赵铁柱下班回来了。他没急着回自己家,反而快步走到李成钢这边,脸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分享内部消息的神秘感:“李哥,看报纸了?”
李成钢放下报纸:“嗯。铁柱回来了?今儿气色不错啊。”
赵铁柱咧嘴一笑,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但足够让旁边竖着耳朵的阎埠贵隐隐约约捕捉到关键词:“嘿,可不是嘛!跟你念叨个消息,今儿在厂里听劳资科的小王透了个风。” 他顿了顿,吊足了胃口,“厂里那几个大车间,赶国庆献礼任务,机器开得冒烟,人手是真不够用了!这不,上面临时批了几个‘季节临时工’的指标下来,就这几天的事儿,要招人!主要就是去搬运队和原料堆场,活儿是重了点,可好歹是个正经进厂的机会啊!劳资科这两天估计就得贴招工启事!”
这消息不啻于一道惊雷!阎埠贵蹭地一下就从蹿了过来,动作快得不像个老头子,脖子伸得老长,眼睛死死盯着赵铁柱,声音都劈了叉:“铁柱!铁柱!你刚说啥?轧钢厂要招临时工?真的假的?!”
赵铁柱被阎埠贵这架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看清是他,脸上那点神秘感换成了谨慎:“三大爷啊……是,是有这么个风儿。不过您小点声儿……还没正式贴告示呢,我也是听说的。”
“听说的好!听说的好!”阎埠贵激动得双手直搓,脸上的愁云瞬间被一种近乎狂喜的希望取代,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临时工也行!只要能进厂就行!解放有的是力气!搬搬扛扛他肯定行!铁柱,好孩子!三大爷谢谢你啦!回头…回头……” 他习惯性地想说点便宜话,比如“请你喝酒”,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改成,“……回头让你三大妈给你送点她新腌的咸菜!” 吝啬的本性在狂喜之下依旧顽强地露了头。
赵铁柱嘴角抽了抽,含糊地应了一声:“嗨,您客气了三大爷。” 他转头对李成钢点点头,“李哥,我就是跟你念叨念叨,你忙,我先回家了。” 说完,快步溜回了自己家,显然不想再被阎埠贵纠缠。
阎埠贵哪还顾得上赵铁柱的态度,他一把抓住旁边还有些发懵的阎解放:“解放!听见没?机会来了!轧钢厂招工!快!回屋!把你那身最利落的衣裳找出来!头发也理理!明儿一大早,不,今晚上我就去打听打听劳资科在哪儿贴告示!咱们抢头一个报名去!” 他瞬间恢复了精打细算的本能,满脑子都是如何抢占先机。
阎解放被父亲的激动感染,眼睛也亮了起来,用力点点头:“嗯!爹!”
李成钢安静地看着这一幕。阎埠贵那瞬间爆发的狂喜和迅速恢复的算计劲儿,尽收眼底。赵铁柱的消息,他也听清了。搬运队和原料堆场的活儿,又苦又累,挣得也少,但对于阎解放这样的待业青年,确实是个难得的起点。
只是,阎埠贵这副认定“知道消息就等于拿到名额”的架势,让他心里再次摇头。轧钢厂临时工指标就那么几个,盯着的人何止阎解放一个?阎埠贵那点自以为是的“抢占先机”,在真正的人情关系和现实竞争面前,怕是没什么用。更何况,以阎埠贵那抠门到骨头里的性格,他能为了儿子这份“苦力”工作,真正舍得下本钱去疏通吗?李成钢对此深表怀疑。
他没有作声,只是重新拿起那份《北京晚报》,挡住了自己的视线。而在阎家,阎埠贵正翻箱倒柜给儿子找衣服,嘴里不停地嘱咐着,仿佛明天就能看到儿子穿上轧钢厂那身沾满油污的工装。
星期五,凌晨四点刚过。天还黑沉沉的,四合院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隐约的狗吠。阎家小屋的灯却早早亮了起来。
阎埠贵几乎一夜没合眼,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亢奋光芒。他像上了发条一样,不停地催促着还有些睡眼惺忪的阎解放:“快!动作麻利点!
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穿上!脸洗干净!头发……头发再沾点水捋捋!精神头拿出来!” 他恨不得把儿子打扮得如同要去相亲。“记住!到了地方,少说话,低着头,人家叫你干啥就干啥,拿出十二分力气!这可是你翻身的机会!能不能吃端上铁饭碗,就看今天了!”
阎解放被老爹的低气压和紧迫感弄得越发紧张,笨手笨脚地穿着衣服。
“爹……这、这天还没亮呢……” 阎解放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你懂什么!” 阎埠贵压低声音呵斥道,“赵铁柱说得对,名额就那么几个!去晚了,黄花菜都凉了!咱们得抢头一波!这叫抢占先机!” 他从兜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两张皱巴巴的、带着体温的粮票,塞到阎解放手里,“饿着肚子怎么干活?路过早点铺,买俩窝头垫巴垫巴。” 这已经是阎埠贵能做出的最大“投资”了。
父子俩如同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地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消失在四合院黎明前最深沉的夜色里。
李成钢晚上局里有急事下半夜去了了一趟,骑着自行车路过轧钢厂门头,天边才刚泛起一丝鱼肚白。他习惯性地扫视着安静的街道,却意外地发现在通往轧钢厂劳资科那条路的拐角处,已经排起了长长短短的队伍。人影憧憧,大多是和阎解放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也有一些面相沧桑、一看就是常年做苦力的壮年汉子。他们沉默地站着,跺着脚驱散凌晨的寒气,眼神里交织着期盼。
队伍蜿蜒,气氛压抑。李成钢锐利的职业眼光扫过人群,眉头微微一皱。他看到了几个熟面孔——是附近几个胡同里出了名的“混混”,平日里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事儿没少干。其中一个绰号“刀疤”的,正斜叼着烟卷,眼神不善地打量着排在他前面的几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小伙。这些人出现在这里,显然不是真心来找苦力活干的。李成钢心里咯噔一下,阎埠贵父子也在这里面?他们知道这趟水有多浑吗?
他没有停下,只是不动声色地骑车驶过,直接回到了四合院。推开院门时,各家各户也才刚刚开始一天的响动。简宁正在厨房门口,白色的煤烟袅袅升起。窗台上的半导体收音机已经打开了,正在播报《新闻和四九城报纸摘要》节目,播音员那字正腔圆、充满力量感的声音在安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随着国民经济形势的持续好转,全国各族人民正以无比高涨的热情,迎接即将到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五周年庆典……与此同时,一个新的宏伟蓝图正在党中央的领导下酝酿规划。有消息人士透露,中央正在研究制定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三个五年计划,将更加注重基础工业建设和国防科技的发展,为把我国建设成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奠定坚实基础……广大工人阶级要发扬主人翁精神,抓革命,促生产,以优异成绩向国庆献礼,并为即将到来的新阶段做好准备……”
简宁听到动静,回过头:“回来了?夜里没啥事吧?……听三大妈说阎家爷俩天没亮就慌慌张张出门了,说是去轧钢厂排队。”
“看到了。”李成钢把车支好,语气平淡,“门口排长龙了。”
这时,傻柱打着哈欠,端着他那个标志性的大搪瓷缸子从中院溜达出来,显然也是被广播声吵醒了。他昨晚大概又从哪儿弄了点散酒喝,身上还带着点宿醉的酒气。他看到李成钢,眼皮耷拉了一下,没什么表示,两人关系本就泛泛。但他显然也知道了阎家的事,或者说,他知道一些更内部的消息,那股子憋不住的炫耀劲儿上来了。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说给院里早起的人听,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飘进李成钢和简宁的耳朵里,带着一种市井的精明和幸灾乐祸:“哼,排吧,排吧,起个大早赶个晚集!真当那轧钢厂的大门是那么好进的?嘁!” 他啐了一口茶叶沫子,继续对着空气“念叨”,“搬运队那几副架,早让厂里头头儿的七大姑八大姨给惦记上了!原料场那边?哼,街面上那几个有名的‘街溜子’,早有人递过话了,说是给他们个‘改造’的机会!名额定死了!别人啊,去也是白去!纯粹是陪太子读书!傻不愣登站那儿冻一早上,图个啥?”
傻柱的话像一阵带着冰碴子的阴风,瞬间刮过了清晨的院落。在李成钢这个公安面前,他这点分寸还是有的,但“街溜子”、“有人递话”、“名额定死了”这几个词,已经足够勾勒出水面下的肮脏交易和潜规则。
简宁生炉子的手顿住了,担忧地看向李成钢。李成钢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刚才在队伍里看到那几个面孔时的就有预感,被傻柱这市井的、带着肮脏现实的消息印证了。名额内定,关系横行——这并不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