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粮站那两扇刷着褪色绿漆的木头大门还没开,外面已经蜿蜒着一条看不见尾的长龙。裹着厚棉袄、戴着旧毡帽的人们跺着脚,缩着脖子,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一双双眼睛巴巴地盯着紧闭的门缝,里头藏着焦灼,也藏着对那点口粮的指望。
四九城,到底有帝都的体面。全国各地勒紧裤腰带,硬是筹调了些粮食过来,没让店里的柜台彻底空着。灰扑扑的高粱面口袋、黄灿灿的玉米面袋子堆得老高,偶尔能看到几袋掺着麸皮的标准粉和一小袋象征性的精米,这就是金贵的“细粮”了。老百姓心里都明白,眼下这光景,“吃饱”比“吃好”要紧一万倍。能买到,甭管是啥,能让一家老少肚里有食儿,心就能稳当不少。
李成钢一身警服灰扑扑的,帽檐压得低低,遮不住眉宇间的凝重和疲惫。他像根钉子似的钉在粮店门口最显眼的位置,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人群。他身边,是街道派来的几个年轻民兵——王栓柱、赵大海,还有另外俩人。连着好几天,从天不亮站到日头西沉,粮店那沉重的门板哐当一声插上门闩,才是他们能真正松口气的信号。
“往后退退!都别挤!按顺序来,都有份儿!”李成钢的嗓子早就喊劈了,声音带着砂砾般的粗糙感,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时不时要伸手拦住几个心急想往前拱的,眼神一瞪,那气势就能让对方讪讪地缩回去。维持秩序,远不止喊几嗓子那么简单。秤杆的高低、粮袋分量的准头、排队加塞的纠纷、还有那因为买不到细粮或者嫌粗粮喇嗓子而小声嘟囔、甚至抹眼泪的……桩桩件件,都得靠他和民兵们眼疾手快、耐心细致地去化解、去安抚。他是这根“定海神针”,民兵是他的帮手,更是他的眼睛和手脚。这几天下来,累是真累,骨头缝里都透着酸乏,可比追个小偷、处理个打架斗殴更耗心神——这是守着人心最后一道防线的压力。
“哐当!”那熟悉的、沉重的木头门闩终于落下的声音传来。粮站的刘师傅隔着门板喊了声:“李公安,封门了!”
“哎哟喂……”王栓柱几乎是随着那声,整个人就软面条似的瘫靠在冰冷刺骨的砖墙上,长长地、从胸腔深处呼出一口浊气,“亲娘祖奶奶哟……李公安,我这腿肚子转筋,腰板子直不起来了……站这一天,回家躺炕上,我媳妇儿得拿擀面杖给我敲直溜喽!”他龇牙咧嘴地捶打着后腰。
李成钢见事差不多,粮站也封门了,掏出烟来一人发了一根。老成持重的赵大海没说话,接过烟后蹲在台阶上。火柴哧啦一声划亮,映着他满是皱纹的脸。他深吸两口,辛辣的烟雾在寒风中凝成一团化不开的白。“年轻人,这才哪到哪?”他瞥了眼王栓柱,又抬头看看李成钢,“紧日子,且熬呢。能像今儿这样,顺顺当当关门,没出大岔子,就是咱的能耐。李公安带班稳当,老百姓能摸着粮,甭管粗细,肚里有食儿心里就不慌。这辛苦,值!”
李成钢没立刻接话。他习惯性地正了正警帽,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再次缓缓扫过粮店门口那片刚被踩踏得极其硬实的泥土地。刚才还人头攒动的地方,此刻只剩下零星的脚印。确认没有任何异常,人群确实散尽,他才微微松弛了绷紧的肩膀,也靠在了门框边的墙上。几天连轴转下来,他那张平日里总是精神饱满的脸庞,此刻也清晰地刻上了倦容,眼窝深陷下去,泛着淡淡的青灰。他摘下帽子,用冻得有些发麻的手搓了搓同样僵硬的脸颊,这才长长吁出一口白气,声音低沉沙哑:“老赵说得在理。值!兄弟们这几天都辛苦了。咱们在这儿,守的就是‘稳’字当头。老百姓稳了,四九城才能稳。”
“这大门里卖出去的,是救命的粮。”赵大海弹了弹烟灰,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咱在李公安的调度下,把这门前的规矩守住了,就是把里头那点子‘安稳’给护住了。累?咬牙也得挺着!想想那些粮,火车皮一列列从老远的地方拉过来,容易吗?”
“可不咋地,”另一个民兵接口,“听说是东北那疙瘩,雪都埋了膝盖深,车皮都是硬推出来的。咱这儿,粗粮管够点,能顶住不饿肚子,不闹事,比啥都强!李公安,你说是不?”
几个人就这么杵在粮店门口,或蹲或靠,短暂的沉默笼罩下来。身体的疲惫像潮水般从骨头缝里往外涌,但精神上那种高度戒备后的骤然放松,反而让人觉得有点虚脱。冰冷的风吹过,带走些汗气,也带来更深沉的寒意。
“行了,都别在这儿耗着了。”李成钢重新戴上警帽,用力挺直了酸痛的腰杆,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有力,“天擦黑了,赶紧回家。灌口热水,泡泡脚,暖暖身子骨。”
他转身,隔着厚重的门板朝里喊了一声:“刘师傅!门栓插结实了!窗户也都仔细瞅瞅!”
“放心吧李公安!门闩三道杠,窗户都插死了!”里面传来老刘瓮声瓮气却笃定的回应。
李成钢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对几个民兵挥了下手:“解散!都回吧。栓柱,”他特意看了揉着腰呲牙咧嘴的年轻民兵一眼,“回去用热水好好敷敷,别耽误明天上勤!”
“得嘞!谢谢李公安!”王栓柱赶紧应声。其他民兵也纷纷招呼着:“李公安辛苦!”“明儿见!”
看着几个年轻人拖着疲惫的身体,裹紧棉袄,各自融入胡同的暮色里,粮店门口彻底沉寂下来。李成钢没有急着走。他又在粮店门口来回踱了两步,伸出戴着手套的手用力晃了晃那厚重的门闩,确认纹丝不动,又仔细检查了门窗缝隙,这才紧了紧警服的衣领,跺了跺有些冻麻的脚,迈开步子,朝家的的方向走去。
胡同里的炊烟味浓了几分。李成钢推开四合院自家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粮食香气和炒菜油烟的暖流扑面而来,驱散了晚风的微凉。
堂屋里,电灯泡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母亲王秀兰正把最后几个二合面馒头端上桌。桌子中央是一盆熬得粘稠的玉米面粥,里面沉着土豆块和萝卜缨子疙瘩,旁边是一大盘刚出锅、闪着油光的炒白菜丝用干辣椒和蒜末炝锅,咸香扑鼻。灶台的小锅里咕嘟着,煮着几个鸡蛋。
妹妹李雪姣已经放学回来了,正趴在里屋的桌上写作业,听到动静探出头:“哥回来啦?”
“嗯,”李成钢应着,把警服外套挂好,走到脸盆架边从水缸里打水洗手洗脸。
王秀兰擦着手,对李成钢低声说:“粮本上的新粮,棒子面、高粱米,都按规矩扎好口放好了。今儿馒头用的是缸底那点白面掺陈棒子面发的二合面,粥是陈棒子面熬的,白菜是窖里存的。新粮一点儿没动。”
李成钢点点头,甩着手上的水珠:“爸还没回?”
“快了,估摸着也就这功夫。”王秀兰说着,掀开小锅盖看了看翻滚的水和鸡蛋,“给简宁煮俩,雪姣一个。”
正说着,屋门又被推开,父亲李建国带着一身淡淡尘土走了进来。“都回来啦?”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顺手拍了拍工装外套上尘土。
“爸!”李雪姣从里屋跑出来。
“回来了,洗洗手吃饭吧。”王秀兰招呼着。
李建国洗了手脸,走到桌边的主位坐下。王秀兰立刻行动起来。她先拿了个空碗,用笊篱从沸水里捞起两个煮熟的鸡蛋放进去,又单独捞起一个鸡蛋放到另一个碗里。她端着两个鸡蛋碗,先走到简宁休息的里屋门口:“简宁,起来吃点东西吧?给你煮了鸡蛋。”
简宁应了一声,慢慢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孕期的淡淡倦容。
王秀兰把那碗两个鸡蛋的轻轻放到简宁面前的位置上:“趁热吃。”
接着,她又把那个装着一个鸡蛋的碗放到李雪姣面前:“雪姣,你的。吃完好好看书。”
“谢谢妈!”李雪姣高兴地拿起还有些烫手的鸡蛋,小心地剥着壳。
李成钢拿起一个暄软的二合面馒头,掰开,白面和玉米面混合的纹理清晰可见。他夹了一大筷子油润咸香的炒白菜丝,就着浓稠的玉米粥,大口吃起来。馒头松软微甜,白菜丝脆嫩下饭,粥的温度熨帖着肠胃。父亲李建国则是一口馒头一口粥,吃得沉稳而迅速。
简宁小口咬着剥好的鸡蛋,蛋白细腻,蛋黄粉糯。王秀兰不时轻声提醒她:“喝点粥,别噎着。” 又把粥盆往她那边推了推,“底下稠。”
李雪姣小口啃着自己的鸡蛋,眼睛还瞟着桌上油亮的白菜丝。
碗筷叮当的轻响渐渐稀疏下来。简宁吃完了一个鸡蛋,就不想吃了。另一个被王秀兰小心地包起来,塞进她手里:“留着,晚上要是饿了垫巴一口。” 李雪姣满足地舔了舔沾着鸡蛋沫的手指头,帮着母亲收拾碗筷。父亲李建国端起粗瓷茶缸,灌了一大口温热的开水,满足地呼出一口气,眉宇间一天的疲惫似乎被这顿熨帖的家常饭熨平了些许。
“收拾完早点歇着吧。”王秀兰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