坞堡外的平原,距离战场十里。
贾诩的大军刚刚抵达,军令正在传达,士卒们开始下马,准备安营扎寨,恢复急行军消耗的体力。
一切井然有序。
突然,大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震动。
一支残破的骑队,不足三百骑,浑身浴血,状若疯魔,从战场方向直冲而来。他们无视了阵前的喝阻,像一柄烧红的锥子,狠狠刺入大军阵列之中。
为首一人,盔甲破碎,发髻散乱,一张坚毅的面庞上布满干涸的血污与纵横的泪痕。
他手中那杆长枪的枪尖,不再光亮,而是被厚重的血浆凝固成了暗红色。
是褚燕。
他冲开了所有试图阻拦他的士卒,直奔那辆代表着全军指挥核心的简陋马车。
“贾文和!”
一声嘶吼,不似人声,更像是濒死野兽的悲鸣。
数百残骑勒马急停,沉默地围在褚燕身后,用空洞而赤红的眼神,死死盯着马车上的那个文士。
贾诩缓缓放下手中的竹简,抬起头,面色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男人。
“褚燕将军,你……”
“我问你!为什么!”褚燕打断了他,用长枪的末端重重顿地,枪杆因为主人的巨大力道而嗡嗡作响,“你为什么要见死不救!”
他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甄家堡……破了!”
“甄家满门……都死了!”
“他们到死,都在等着我们的援军!他们到死,都相信你这个祭酒会派天兵来救他们!”
质问声在肃杀的军阵中回荡,所有士卒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沉默地望向这里。
贾诩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冷漠得像一块石头。
“军令如山,大局为重。”
他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甄家的牺牲,是必要的。”
“用一个甄家,换袁绍的妥协,换我太平道商路通行天下和十几个县的实际治权。更重要的,是为主公,为山谷里数十万教众,谋一条生路。”
“这是一场交易。”
交易……
生路……
这两个词,像两记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褚燕的脸上。
他愣住了,随即,发出一阵低沉而古怪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最后化为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
“去你妈的交易!”
“他们是人!是把全部身家性命都托付给我们的家人!不是你他妈的用来摆在桌子上交易的筹码!”
褚燕的眼中全是愤怒!
“贾诩!你这个没有心的畜生!”
“褚燕!”贾诩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注意你的言辞!我为主帅,你为先锋,你想违抗军令?”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褚燕,以及他身后那群同样目露凶光的残兵。
“现在,立刻退下!否则,军法处置!”
“军法?”
褚燕惨然一笑,笑中带泪。
他缓缓抬起手,将头盔上那根代表着太平道荣耀的黄色飘带,一把扯下,狠狠扔在地上。
“这狗屁的先锋,老子不当了!”
言罢,他猛地调转马头,高高举起手中那杆浸满鲜血的长枪,指向远处依旧烟尘四起的甄家堡方向。
那里,袁泰的大军正在围剿坞堡最后的残余。
“兄弟们!”
他没有回头,声音却响彻云霄。
“援军,是不会来了。”
“但我们太平道的汉子,不能让家人白死!”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
“跟我冲!”
“冲!!!”
身后,仅存的二百余骑,没有任何犹豫,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追随着他们的将军,调转马头。
一支孤零零的残军,向着仍在围城的万余敌军,发动了决死冲锋!
他们像一群扑向烈火的飞蛾,悲壮,而决绝。
贾诩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变得铁青。
他算计了人心,算计了利益,却算漏了这股不计代价的血勇!
褚燕在军中威望极高,他若就这么战死,太平道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军心,将收到重创!
“蠢货!”
贾诩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再也无法保持那份从容。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向前狠狠一指!
冰冷、果决、不带一丝感情的命令,响彻全军!
“全军出击!”
“目标,袁泰军!”
“救下褚燕!”
“轰——”
仿佛是为了响应这道命令,静默了许久的七千铁骑,这头被压抑了数日的钢铁凶兽,瞬间苏醒!
大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七千名休整完毕、精力充沛的玄甲铁骑,化作一道遮天蔽日的黑色洪流,向着那支连日鏖战、断粮力竭、士气低落的步兵军阵,席卷而去!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战马的巨大冲击力,轻易撕碎了袁泰军脆弱的阵线。
长枪如林,马刀如雪。
黄巾铁骑所过之处,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袁泰军的士兵们甚至来不及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就被这股无坚不摧的钢铁浪潮彻底淹没、碾碎。
而在乱军之中,褚燕和他那二百残骑,像一柄尖刀的刀尖,早已杀得浑身浴血。
仇恨,让他爆发出了超越极限的力量。
他的眼中,没有其他敌军,只有一个目标。
那个在帅旗下,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正准备拨马逃窜的身影。
袁泰!
“狗贼!拿命来!”
褚燕人马合一,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在他身后,亲卫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他撞开了一条通路。
长枪破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
正在指挥亲兵抵抗的袁泰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便从胸口传来。
他低下头,看到了那根透体而出的枪尖。
褚燕单臂发力,一声怒吼,竟将袁泰肥硕的身体高高挑于马前!
主帅被阵斩,高悬于枪尖之上。
这一幕,成了压垮袁泰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袁公死了!”
“跑啊!”
大军瞬间崩溃,兵败如山倒。
残存的士兵丢盔弃甲,哭喊着四散奔逃,却被衔尾追杀的黄巾铁骑肆意砍杀。
一场惨烈的攻防战,以一种更加惨烈百倍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战后。
贾诩和褚燕一前一后,走进了那座已经不能称之为坞堡的废墟。
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与焦臭味,令人作呕。
甄氏一族的男女老少,几乎被屠戮殆尽。
几个幸存的族人蜷缩在角落里,抱着亲人的尸体,眼神空洞地看着这些“姗姗来迟”的援军。
那眼神里,没有感激,没有喜悦。
只有一片死寂,和深入骨髓的麻木。
褚燕沉默地走上残破的城墙,在墙垛旁,找到了甄逸冰冷的尸体。
甄逸的身上插着数支箭矢,双目圆睁,仿佛仍在遥望着太行山的方向。
“噗通。”
褚燕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这个在万军丛中都未曾流泪的铁血汉子,将头埋在冰冷的石砖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呜咽。
良久。
他缓缓站起身,擦干了脸上的血泪。
他转过身,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死死地盯了贾诩一眼。
那眼神,冰冷、决绝。
他没有说一句话。
一个字也没有。
他翻身上马,没有理会任何人的呼喊,独自一人,向着太行山的方向,策马离去。
他的背影,在血色的残阳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充满了无尽的孤寂。
贾诩面沉如水,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心中默默盘算着此战的得失与后续的影响。
就在这时,一名斥候快马加鞭,冲到他的面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报——”
“大贤良师急信!”
斥侯从怀中掏出一卷用火漆封口的竹简,高高举起。
“大贤良师有令!”
“命贾诩军师,不惜一切代价,火速救援甄家!”
“任务完成后,立刻全军回返太行,不得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