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数据尘暴
市技术局的微电子物证分析实验室，像一个被抽干了所有空气的金属罐头。空气里弥漫着超净间特有的、带着淡淡臭氧味的冰冷气息，还有高强度屏蔽材料隐约的金属腥气。厚重的铅玻璃观察窗外，老刘那张平日里总带着点技术宅式散漫的脸，此刻绷得像块钢板，眼睛死死盯着里面操作机械臂的技术员，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他身后的监控大屏上，实时显示着实验室内部的多角度画面，核心焦点，正是那个静静躺在特殊夹具上的透明立方体——来自光华造纸厂沉淀池旁废墟的“生物U盘”。
林见远、陈克非、张川三人并排站在观察窗前，如同三尊凝固的雕像。林见远的手心一片湿冷，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神经末梢，将核医疗中心废墟的寒意、造纸厂沉淀池的腐臭、以及那微缩手术场景投射的惊悚感，层层叠叠地压在他的感官上。口袋里的三足鸟火漆印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布料烫着他的皮肤。
“老刘，情况怎么样？”陈克非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陈克非，带着刑警特有的、被案情催逼出的焦躁，“这玩意儿到底能不能读出东西来？别告诉我折腾半天，里面就存了个‘hello world’！”
老刘没回头，目光依旧锁死在操作画面上，手指在控制台边缘无意识地敲打着，发出细微的“哒哒”声。“急什么，陈队？你以为这是插个U盘复制粘贴那么简单？”他语气带着技术人员的执拗，“这鬼东西的接口是定制的，纳米级！屏蔽层结构复杂得跟迷宫似的！我们得先用同步辐射软x射线进行非侵入式内部结构扫描建模，再根据模型设计适配的微探针阵列……每一步都得精确到皮米级！稍有不慎，里面那块‘石头’的能量场失衡，别说数据，整个探头都得报销！”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而且……扫描建模的结果显示，里面的能量回路非常……诡异。不像已知的任何存储结构，倒有点像……活的神经网络。”
“活的？！”陈克非的眉头拧成了死结，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林见远。林见远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活的神经网络？储存着他童年冰冷手术场景的……活体存储器？这想法比最恐怖的都市传说还要瘆人。
“比喻！比喻懂不懂？”老刘烦躁地抓了把稀疏的头发，“意思是它的能量传导和结构变化具有高度的动态性和……嗯……某种自主性？很难理解？你就当它是个脾气古怪、结构精密的古董八音盒，想让它出声，得找到对的那根发条，还不能拧断了！”
张川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地分析着监控画面：“老刘的谨慎是对的。这种结合了未知放射性物质和疑似生物信息存储技术的载体，其读取过程本身就可能触发未知反应。我们在核医疗中心和造纸厂现场都看到过它与图腾、仪式的强关联。贸然读取，风险不仅仅是设备损失。”
“风险？老子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被剥了皮刻上鸟的赵志成！”陈克非一拳砸在冰冷的观察窗窗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这玩意儿可能是唯一的突破口！老刘，别扯那些有的没的，你就告诉我，到底还要多久？！”
老刘没再搭理陈克非的暴躁，他的注意力完全被主屏幕上跳出的一个复杂的三维结构图吸引了。“建模完成了！准备微探针接触！”他对着麦克风沉声下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实验室内的技术员全神贯注，操控着比头发丝还细的探针阵列，在精密仪器的辅助下，缓缓地、极其小心地靠近立方体底部那个微小的接口。观察窗外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林见远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上的探针尖端与接口接触的实时放大画面。
接触！
没有火花，没有爆炸。监控画面稳定。几秒钟后，连接指示灯亮起稳定的绿色。
“物理连接成功！”技术员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的颤抖通过扩音器传来。
老刘长舒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好！启动低功率数据流试探！缓冲1%，慢！给我慢！”
主屏幕上，代表数据流的进度条极其缓慢地向前蠕动，像一条濒死的蠕虫。旁边的数据监控窗口开始滚动起瀑布般快速刷新的十六进制代码和复杂的波形图。
“能解析吗？”张川立刻问道，身体微微前倾。
老刘紧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调出几个分析窗口。“波形特征……非常奇特。混杂了强电磁脉冲、生物电信号特征、还有……一种从未记录过的低频能量震荡模式。像是多种信号被强行糅合、加密了。常规解码协议完全无效。”他眉头紧锁，“这玩意儿……它根本就不是为现代计算机设计的！它用的可能是……某种基于生物能量或者意识频率的‘语言’！”
“生物语言？意识频率？”林见远的心沉了下去。这与他那个关于“录像带”的恐怖猜想不谋而合。难道里面的数据，只能通过接触那块陨石碎片本身，或者经历特定的辐射场、仪式状态才能被“理解”？就像……他经历的那些幻觉？
“妈的！这不是耍人玩吗？！”陈克非气得差点跳脚，“千辛万苦把这玩意儿弄回来，连上了，结果告诉我们看不懂？！那搞个屁啊！”
“别急！”老刘猛地打断他，眼睛死死盯着一个刚刚跳出的、极其微弱的异常波形峰值，“有东西！在深层协议栈里……有一个极其微弱的、重复的……摩斯码信号！夹杂在乱流里！”他双手在键盘上舞成了残影，调出信号过滤和放大程序。
几秒钟后，一个被放大了数十倍、滤掉了大部分杂波的波形图出现在主屏幕上。清晰的点划序列！是摩斯码！
技术员迅速将捕捉到的信号转换为字符。
屏幕上跳出一个简单的英文短句：
SAVE mE
救我。
冰冷的三个单词，像三根冰锥，狠狠刺入观察窗外每个人的心脏。
“Save me……”林见远喃喃念出，声音干涩。是谁？是储存器里记录的某个受害者临终的呼喊？还是……这块碎片本身发出的求救信号？抑或是……某种引诱的陷阱？
“位置！能定位信号源特征吗？”张川立刻追问，语气急促。
老刘快速操作，调出信号源频谱分析。“信号特征……非常微弱，而且……带有强烈的生物衰减标记。像是……濒死状态下的脑电波残余被强行捕捉记录下来的！”他猛地抬头，看向林见远和陈克非，眼神惊骇，“而且……频谱特征……与林记者你之前佩戴辐射监测手环时，在核医疗中心出现异常生理波动的那段记录……高度吻合！”
轰——！
林见远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核医疗中心的异常生理波动……正是他被那块完整陨石项链触发童年手术幻觉的时候！这立方体碎片里记录着的求救信号……其生物特征，竟与他产生幻觉时的生理状态高度一致？！
这怎么可能？！
难道……难道那冰冷手术台上的幼小身影，那个在幻觉和碎片光影中承受痛苦的男孩……是过去的他自己？是那段被封锁的、空白的记忆在发出跨越时空的求救？这碎片记录的，就是他自己的“濒死”信号？！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林见远，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扶住冰冷的观察窗，指尖传来的寒意也无法压制内心的惊涛骇浪。口袋里的火漆印仿佛感应到了他的剧烈情绪波动，那鸟眼中的一点红光似乎隔着布料灼热起来。
“林见远！”陈克非一把扶住他胳膊，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撑住！这鬼东西邪门，别被它牵着鼻子走！”他看向老刘，眼神凌厉，“老刘！别管什么生物语言了！强行破解！把里面所有能扒拉出来的数据，不管有用没用，全给我导出来！老子就不信找不到一点能看懂的东西！”
“强行破解？”老刘脸色一变，“陈队！这风险太大了！里面的能量回路很不稳定！强行注入高功率数据流，万一引发能量场共振或者……”
“万一万一！哪有那么多万一！”陈克非打断他，刑警的决断在高压下展露无遗，“现在每一分钟都可能有人被害！赵志成被剥皮刻骨才是个开始！周永坤那老狗不会停手！等你们磨磨唧唧研究明白‘生物语言’，黄花菜都凉了！执行命令！出了事我负责！”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老刘看着陈克非通红的眼睛，又看了看脸色惨白、眼神却透着一股执拗的林见远，再看向冷静但目光同样凝重的张川。他咬了咬牙，重重拍下控制台上的一个红色按钮：“启动b计划！注入高功率解码数据流！目标：全数据镜像备份！功率……70%！准备承受冲击！”
“功率提升！70%！注入！”技术员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嗡——！
主屏幕上的数据流瀑布瞬间变得狂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代表连接稳定性的绿灯开始疯狂闪烁！实验室内的屏蔽设备发出低沉的嗡鸣，功率指示灯一路飙升！
“警告！能量场波动加剧！”
“缓冲区过载！数据包丢失率上升！”
“核心温度异常升高！冷却系统满负荷！”
刺耳的警报声在控制室和观察窗外同时响起！红灯疯狂闪烁！
“稳住！给我稳住！”老刘对着麦克风嘶吼，眼睛死死盯着核心温度和能量场稳定性的曲线图，那曲线像脱缰的野马般剧烈跳动，逼近危险的红色阈值！
林见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死死盯着主屏幕上那狂暴的数据流和疯狂闪烁的警告灯。Save me… 那求救的信号，会被这狂暴的冲击彻底湮灭吗？还是……会释放出更可怕的东西？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紧张时刻——
主屏幕上，那代表数据镜像备份的进度条，在狂暴的数据洪流中，竟然顽强地、极其缓慢地向前移动着：
1%… 3%… 5%…
“有进展！数据在写入！”技术员的声音带着狂喜。
然而，这喜悦仅仅持续了不到三秒！
异变陡生！
实验室主控电脑的屏幕猛地一黑！紧接着，所有连接着主机的监控屏幕、数据流显示、波形图……瞬间全部熄灭！刺耳的警报声戛然而止！整个控制室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应急灯惨绿的光芒勉强勾勒出众人惊愕的轮廓。
“怎么回事？！”
“断电了？！”
“备用电源呢？！”
惊呼声四起。老刘扑到控制台前，疯狂地敲击键盘，重启按钮按得啪啪作响，但屏幕依旧一片漆黑。“不可能！独立供电！多重备份！怎么会……”
就在这时，那唯一还连接着实验室内部独立监控探头的备用小屏幕，猛地亮了起来！但它显示的并非实验室内部的景象，而是被一片狂暴的、不断扭曲旋转的灰白色像素点所占据！像素点疯狂地聚合、离散，如同被无形的飓风搅动的沙尘暴！
在这片混乱的“数据尘暴”中央，几个由像素点勉强拼凑出的巨大汉字，如同墓碑上的刻痕，带着一种冰冷的恶意，缓缓浮现：
真相是灰烬
紧接着，在这行字下方，更多的像素点开始凝聚，速度更快，形态更清晰——最终，拼成了一个巨大、狰狞、像素化的图案：
三足鸟！
扭曲的第三足如蛇尾般盘绕！像素构成的鸟眼空洞，却仿佛死死地盯着观察窗外的每一个人！
“操！！被黑了？！”陈克非暴怒的吼声在死寂的控制室里炸响，他猛地拔出了配枪，眼神如鹰隼般扫视着控制室每一个角落，“谁干的？！给老子滚出来！”
张川的脸色瞬间铁青，他一步冲到备用屏幕前，手指在触摸屏上飞快滑动，试图截取或分析这尘暴图像的源头，但屏幕毫无反应，如同死物。“不是简单的黑客攻击……”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对方利用了碎片读取时产生的特殊能量场和我们的数据接口作为跳板！攻击信号……带有强烈的意识干扰特征！和教派‘神启’药物的精神影响模式高度吻合！”
真相是灰烬。
这五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见远的视网膜上。灰烬……城中村纵火案的灰烬？殡仪馆骨灰盒的灰烬？还是……他记忆深处那片空白的、被焚烧殆尽的灰烬？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和愤怒中，林见远口袋里一直沉寂的手机，突然不合时宜地、疯狂地震动起来！不是电话，是信息提示音！一声接一声，密集得如同催命的鼓点！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屏幕自动亮起，刺目的白光在昏暗的控制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屏幕上，没有任何来电或信息显示。
只有一个自动启动的、他从未安装过的、界面极其简陋的纯黑色App。
App的中央，一个猩红的进度条正在缓慢推进：
[数据镜像下载中…… 17%]
进度条下方，一行小字如同蠕虫般扭动着：
来源：cube_Fragment_001
传输协议：未知
目标路径：\/sdcard\/Shadow\/
cube_Fragment_001…… 立方体碎片001！正是老刘给那个“生物U盘”的内部编号！
那诡异的尘暴攻击，那强行植入的手机App，竟然……正在悄无声息地、逆向下载着立方体碎片里的数据？！下载到他林见远的手机上？！
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林见远的四肢百骸！他猛地抬头看向观察窗内——那个透明立方体依旧静静躺在夹具上，但内部悬浮的暗银色碎片，此刻正散发出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乎不可察觉的……幽蓝色荧光！
“林见远？怎么了？”张川敏锐地捕捉到了林见远瞬间剧变的脸色和僵硬的姿势。
林见远张了张嘴，喉咙像被砂纸堵住，一时竟发不出声音。他只能僵硬地将手机屏幕转向陈克非和张川。
当陈克非看到屏幕上那猩红的进度条和来源标注时，他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脸上的怒容凝固，随即化为更深的震惊和暴怒！“妈的！！”他一把夺过林见远的手机，手指用力得几乎要捏碎屏幕，“这他妈是什么鬼东西？！谁干的？！什么时候装你手机里的？！”
张川也立刻凑近，看着那缓慢爬升到18%的进度条，眼神锐利如刀。“来源是碎片本身……传输协议未知……目标路径Shadow（阴影）……”他猛地抬头，看向观察窗内那散发着微弱蓝光的碎片，又看向控制室里依旧漆黑一片的主机屏幕，最后目光死死锁在林见远惨白的脸上，“攻击不是目的……是掩护！是声东击西！他们的真正目标，是把碎片里的数据……强行下载到你的设备里！林见远！你……”
张川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林见远在陈克非夺过手机后，手还保持着僵硬的姿势，而他的指尖，正无意识地触碰着外套口袋的位置——那里，装着那枚冰冷的三足鸟火漆印。
张川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林见远的口袋上。他记得在核医疗中心外，林见远曾有过不自然的动作。联想到这诡异的、针对林见远手机的精准入侵和数据下载……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成形。
“林记者，”张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穿透力，他的目光像手术刀般锐利，“你的口袋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核医疗中心外，我就注意到你的异常。是不是……有人给了你什么？和这一切有关的东西？”
控制室里，备用屏幕的尘暴图像依旧在无声地扭曲旋转，那像素化的三足鸟空洞地凝视着。应急灯的绿光映在陈克非因愤怒和震惊而扭曲的脸上，也映在张川冷静得近乎冷酷的审视目光中。而林见远，站在两人之间，感觉如同置身冰窟。口袋里的火漆印沉甸甸的，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那缓慢爬升的数据下载进度条（19%），如同他生命倒计时的读秒。
观察窗内，碎片幽蓝的微光，仿佛无声的嘲笑。
他该如何解释？如何面对这指向自己的、来自深渊的怀疑？那枚火漆印，到底是钥匙，还是……葬送他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