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记忆的窃贼
冰冷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淡淡的辐射尘埃气息,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紧紧裹附着林见远的呼吸道。他站在市局特殊隔离观察室的单向玻璃外,看着里面穿着臃肿防护服的技术人员,正用闪烁红光的仪器扫描着证物室内墙面上那个巨大、狰狞、散发着幽幽蓝光的图腾——蛇尾三足鸟。图腾的边缘还在极其缓慢地蠕动、弥散,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每一次细微的波动都伴随着检测仪器尖锐的蜂鸣。
陈克非就站在他旁边,脸色比隔离室的墙壁还要惨白,下巴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眼底燃烧着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疲惫。他刚从那片蓝雾弥漫、辐射警报狂响的证物室地狱里出来,防护服下的衬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培养皿…瞬间汽化?”林见远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砂纸摩擦过喉咙。直播失控的挫败感和眼前这超现实的景象,让他感到一阵阵眩晕。
“对,他妈的一瞬间!”陈克非一拳砸在冰冷的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引得里面一个技术人员警惕地抬头看了一眼。“不是炸碎,是…直接升华了!连玻璃渣都没剩多少!那团蓝雾像有意识一样扑到墙上,就成了这鬼东西!”他指着那蠕动的图腾,手指微微颤抖,“技术科初步分析,雾里含有高浓度的铯-137,还有那种墓园棺材里发现的、未知的生物信息素标记物!跟直播中断时你那边爆出的电火花气味…一模一样!”
“它们…顺着数据流过来了?”林见远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来。这已经不是科学能解释的范畴了,更像是某种…诅咒,或者瘟疫。
“更像是…被‘唤醒’了,或者…被‘指引’了。”张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沉而凝重。他不知何时也到了,脸色同样难看,手里紧握着他那个星宿罗盘。此刻,罗盘中央的指针正疯狂地指向隔离室内的图腾方向,剧烈震颤着,仿佛随时要挣脱束缚。“直播里的‘星锚’,成了它们的灯塔。那场‘数据献祭’,给它们注入了‘活性’。”他看向林见远,眼神深邃,“林记者,你的公寓…恐怕也不安全了。它们盯上你了。”
张川的话像一盆冰水,彻底浇醒了林见远被直播失败和眼前乱象冲击得有些麻木的神经。盯上他了?因为他是“掘墓人”?因为他试图用直播撕开真相?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
“陈克非!我得回趟家!”林见远猛地转身。
陈克非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丝毫犹豫:“走!我跟你去!”他一边快步跟上,一边掏出对讲机,“技术组!立刻分一队人,带上放射性检测仪和痕检全套装备,跟我去林见远记者家!地址发你们!要快!”他语气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警车在深夜空旷的街道上飞驰,警笛的嘶鸣撕裂了雨后的寂静。林见远坐在副驾,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路灯拉长又压扁的街景,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他的公寓,那个堆满书籍、资料、凌乱但充满个人印记的栖身之所,此刻在他脑海中竟显得无比陌生和危险。张川的话如同魔咒般回响:“它们盯上你了…”
车刚在公寓楼下停稳,陈克非带来的技术组车辆也几乎同时抵达。七八个穿着便装但行动迅捷、提着沉重银色金属箱的技术人员迅速下车,表情严肃,空气中瞬间弥漫开紧张的专业气息。楼下的保安老张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刚想开口询问,就被陈克非亮出的证件和一句“办案,保密”堵了回去,只能惴惴不安地看着这群人鱼贯而入。
电梯缓缓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机器运行的轻微嗡鸣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林见远掏出钥匙,插进锁孔时,指尖冰凉。他深吸一口气,转动钥匙。
“咔哒。”
门开了。
预想中的一片狼藉或者更加惊悚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客厅里一切如常。书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沙发上随意搭着的外套,墙角立着的跑步机…和他离开时几乎没有区别。甚至,空气里还残留着他早上匆忙冲泡的速溶咖啡的廉价香气。
难道…虚惊一场?林见远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
“别动!”陈克非低喝一声,拦住了想往里走的林见远。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迅速扫视着门厅和客厅的每一个角落。几个技术人员已经默契地散开,动作迅捷而无声。有人戴上手套,开始小心翼翼地检查门锁和门框内侧;有人打开了手提式盖格计数器,屏幕亮起,绿色的数字在安静的空间里无声跳动;有人拿出强光手电和放大镜,开始一寸寸检查地板和家具表面可能留下的细微痕迹。
盖格计数器轻微的“嘀嗒”声,此刻成了房间里唯一清晰可辨的节奏。林见远屏住呼吸,看着那个手持仪器的技术人员,像扫雷一样,谨慎地从门口开始,向客厅内部移动。
“嘀…嘀…嘀…”
读数稳定在0.12μSv\/h左右,是城市环境本底辐射的正常范围。技术员继续推进。
“嘀…嘀…嘀…”
读数依旧平稳。
林见远的心跳稍微平复了一些。也许张川多虑了?也许只是心理作用…
就在这时,手持仪器的技术员走到了靠近阳台的窗台边。那里放着几盆林见远疏于打理、半死不活的绿萝。
“嘀嘀嘀嘀嘀——!”
原本平稳的“嘀嗒”声骤然变成了一连串尖锐、急促、高亢的警报蜂鸣!盖格计数器屏幕上的绿色数字疯狂飙升!0.5…1.0…2.3…5.7μSv\/h!最终在17.3μSv\/h的位置稳定下来,发出持续不断的刺耳鸣叫!
“警戒值超标!辐射源锁定!窗台位置!”技术员的声音带着高度紧张的通报。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陈克非一个箭步冲过去,同时厉声下令:“拉警戒带!封锁阳台区域!非防护人员退后!采样组准备!”他迅速戴上技术人员递来的简易防护手套和口罩,动作迅捷而专业。
林见远被一名技术人员礼貌但坚定地挡在了警戒线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读数像一柄冰冷的匕首,刺穿了他刚刚升起的一丝侥幸。
陈克非和两名穿着防护服的技术人员(装备显然比陈克非的简易手套专业得多)小心翼翼地靠近窗台。强光手电的光柱聚焦在那几盆蔫头耷脑的绿萝和铺着灰尘的窗台上。
“痕迹!这里!”一个防护服技术员指着窗台边缘,声音透过面罩有些模糊,但难掩激动。
陈克非凑近,在强光下仔细查看。窗台边缘,一层薄薄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色尘埃,在光滑的瓷砖表面,清晰地留下了一小片…**半个鞋印**!非常小巧,鞋底花纹极其特殊,是一种细密的、如同某种昆虫甲壳或鳞片般的网格状纹路。印痕很新,覆盖在原有的灰尘之上。
“女性?或者…身材非常瘦小的男性?”陈克非皱眉,立刻对痕检员下令,“取印模!最高精度!”
痕检员立刻拿出工具,小心翼翼地操作起来。
“辐射源呢?”陈克非追问手持盖格计数器的技术员。
技术员将探头精准地指向那片灰尘区域,警报声再次高亢起来。“就是这片尘埃!辐射源是尘埃本身!成分…初步光谱分析,含有铯-137颗粒!和证物室、墓园蓝雾残留物高度同源!”
铯-137尘埃!如同恶毒的签名,留在了他的窗台上!林见远感到一阵恶心和眩晕。有人来过!穿着特制的、可能带有防护功能的鞋,带着放射性尘埃,翻进了他的家!目的何在?
就在这时,负责检查门锁的技术员走了过来,脸色古怪:“陈队,门锁检查完毕。没有暴力撬压痕迹,锁芯内部也没有发现技术开锁留下的金属碎屑或润滑油残留…”
“没有撬锁?”陈克非和林见远同时一愣。
“对。非常…干净。”技术员顿了顿,补充道,“但是,我们在锁芯外侧的钥匙孔边缘,发现了一点点…非常微量的硅藻土残留。”
又是硅藻土!殡仪馆、纵火现场、空棺、现在…他的门锁上!这条无处不在的、肮脏的线索!
陈克非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他猛地看向林见远:“硅藻土…能打开门?林见远,你好好想想!除了你,谁还有你家的钥匙?或者…你最近有没有丢过钥匙?或者…有没有把钥匙给过什么奇怪的人?特别是…女人?”
林见远脑中瞬间闪过墓园老管理员的话:“…一个女的…打着一把很大的黑伞…烧了点东西…味道…有点像檀香…” 以及张川的判断:硅藻土是串联案件的纽带,甚至…可能是某种“通行证”或“钥匙”!
“没有!钥匙只有我和物业备份的!我自己的钥匙一直随身带着!”林见远快速翻找自己的钥匙串,确认无误。“物业那边…”
“小刘!立刻联系物业!查他们保管的备用钥匙!调取今天所有接触过钥匙柜的人的监控!快!”陈克非立刻下令。一个年轻技术员应声跑开打电话。
“不可能是物业!”林见远立刻否定,“如果是物业用备份钥匙开门,锁孔里不可能留下硅藻土!而且他们没必要翻窗台留下放射性尘埃!”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陈克非的眼神锐利如鹰,一字一句道,“有人,用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方法——很可能就跟你那该死的硅藻土有关——‘开’了你的锁,就像用一把无形的钥匙!然后,她翻窗进来,留下了放射性足迹!”他指向那个怪异的半个鞋印和窗台上的铯尘。“她的目标是什么?总不会是来给你窗台上的绿萝施肥吧?”
目标?林见远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再也顾不上警戒线,猛地转身,冲向自己的卧室!
卧室里同样看起来一切正常。床铺没叠,几件衣服搭在椅背上,书桌上散落着一些书籍和稿件。但林见远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雷达,瞬间就锁定了一个地方——床头柜!
那个深棕色的、磨砂皮封面的旧相册!里面装着他从童年到大学毕业的所有重要照片,是他为数不多珍视的、与过去联系的情感载体!此刻,它原本摆放的位置——床头柜靠里的角落——空了!
林见远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冲到床头柜前,疯狂地翻找旁边的书籍、抽屉…没有!哪里都没有!
“不见了…”林见远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慌,“我的相册…我的童年相册…被偷走了!”
陈克非紧跟着冲进来,看到林见远失魂落魄的样子和空荡荡的床头柜角落,脸色也变了。“童年相册?你确定是它?里面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特别?”林见远有些茫然地摇头,巨大的失落感和被侵犯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就是些老照片…家庭合照,学校活动,毕业旅行…没什么值钱的!也没什么秘密…” 他忽然顿住了。秘密?那个在直播最后,血月倒映中出现的、童年自己手持手术刀的画面?那只是AI生成干扰的幻觉?还是…某种被遗忘的、深埋的记忆碎片?
“仔细想想!”陈克非抓住他的肩膀,眼神紧迫,“任何细节!照片里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人?特殊的地点?或者…特殊的标记?比如…”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某种引导,“…三足鸟?或者类似的东西?”
三足鸟?林见远努力在混乱的脑海中搜寻。没有!绝对没有!那就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家庭相册!记录着一个普通男孩的成长轨迹。唯一有点特别的…可能就是那张他五岁时在社区医院打针哭得稀里哗啦的照片?或者初中时和发小在废弃工厂探险的合影?等等…发小?
林见远脑中如同划过一道闪电!他猛地想起那份匿名尸检报告上的批注:“参考样本:1998年矿难遗骸组织库”。还有直播中,“吴国栋”提到的“偷走的十七年光阴”…以及那份报告上精确的“年轻17±0.5岁”!
一个可怕的、荒诞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难道…有人怀疑他林见远…和1998年的矿难有关?甚至…怀疑他的年龄、他的身份?!偷走童年相册,是为了验证什么?
“我的发小…李牧,”林见远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他…他就是在1998年…死的。矿难。我们两家是邻居…那本相册里,有我和他…还有我们两家人的合照。那是…仅存的几张了。” 他说出了那个深埋心底的名字和伤痛。
陈克非和张川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脸上,充满了震惊和审视。
就在这时,刚才跑去联系物业的技术员小刘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脸色极其难看:“陈队!物业那边…出事了!保管备用钥匙的保险柜…被打开了!不是撬的!锁完好无损!但里面…林记者家的那把备用钥匙…不见了!还有…”
“还有什么?”陈克非厉声问。
“物业经理说…他们调监控,发现今天下午,负责保洁的一个临时工大姐…行为有点古怪。她在钥匙柜附近转悠了很久,然后…好像对着钥匙柜…拜了拜?还撒了点灰白色的粉末在地上…经理以为是清洁粉没在意。但刚才我们让他看硅藻土样本照片…他说…很像!而且…”小刘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那个保洁大姐…一个小时前…辞职了!电话关机,人不见了!登记的身份证信息…是假的!”
硅藻土!又是硅藻土!它不仅能“串联”案件现场,竟然还能…“开锁”?甚至能让人对着钥匙柜“祭拜”?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刑侦学的范畴!
林见远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童年相册的被盗,发小李牧的矿难死亡,神秘消失的保洁员,硅藻土的诡异力量…所有线索都像一条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1998年矿难”这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而他林见远,似乎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拖向这个漩涡的中心!
“1998年…矿难…”张川喃喃自语,他手中的罗盘指针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对图腾方向的指向,而是开始微微震颤,指向了…林见远!?他猛地抬头,看向林见远的目光变得无比复杂,深邃得仿佛要将他灵魂看穿。“林记者…你确定…你只是‘失去’了发小?而不是…失去了…别的什么?”
张川的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林见远紧绷的神经。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窗台上那片残留着诡异鞋印和致命辐射的尘埃,看着床头柜上空荡荡的角落,第一次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他失去的,真的只是一个发小和一册相片吗?还是说…在那场尘封的矿难里,在那片被诅咒的硅藻土下,他早已失去了…关于自己真相的钥匙?
寂静的房间里,只有盖格计数器对着窗台尘埃发出的、持续不断的、如同催命符般的尖锐蜂鸣:嘀嘀嘀嘀嘀——!那个17.3μSv\/h的数字,在昏暗的光线下,猩红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