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数据深渊
市局地下三层的特殊证物分析中心,代号“冰窖”。这里比楼上的特殊审讯室更深入地底,空气里弥漫的已不仅是消毒水和金属锈味,而是更纯粹的、属于电子设备高速运转时产生的臭氧和冷却液的混合气息,冰冷、干燥,带着一种无机质的压迫感。天花板布满了粗壮的银色通风管道和密密麻麻的线槽,如同巨兽的血管和神经。墙壁是厚实的铅灰色吸音板材,表面覆盖着蜂巢状的吸波材料,隔绝一切可能的电磁泄露。巨大的服务器机柜如同沉默的黑色墓碑,一排排矗立在中央,内部无数指示灯如同繁星般明明灭灭,发出细微却密集的“滋滋”电流声。工业级空调持续不断地将冷风从地板格栅下强劲地吹出,发出低沉、恒定的“嗡——嗡——”轰鸣,让室温恒定在刺骨的16摄氏度。
林见远坐在主控台前,深灰色西装的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鼻梁上的无框眼镜镜片,反射着面前三块超薄曲面屏散发出的幽幽蓝光,像两片凝结的冰。屏幕上瀑布般流淌着无数绿色的十六进制代码、跳动的网络拓扑图、以及快速滚动的权限验证日志。他的手指在机械键盘上飞舞,敲击声清脆、密集、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韵律感,如同钢琴家在弹奏一首高速的、充满杀机的奏鸣曲。
“宗教事务局的内网防火墙?”林见远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手指未停,一行行命令符如同出膛的子弹射入数据洪流,“啧,这玩意儿,设计理念还停留在用算盘防贼的年代。漏洞多得跟筛子似的,比老太太用漏勺织的渔网还破。”他头也不回,声音在巨大的机器轰鸣中依然清晰。
陈克非站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他换上了作训服,双臂抱胸,警用战术靴稳稳地钉在冰凉的地板上。他的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眼神锐利如刀,紧紧锁定着林见远面前那块显示着网络入侵路径的主屏幕。屏幕上,一个代表林见远入侵节点的蓝色光点,正势如破竹地穿过一层层象征防火墙的红色虚线屏障,不断逼近核心数据库的图标——那图标被设计成一个古老的、缠绕着锁链的卷轴形状,此刻正闪烁着刺目的红光警报。
“林见远!”陈克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瞬间压过了机器的嗡鸣和键盘的敲击,“够了!收手!你现在的深度已经踩到国家机密保护的红线了!再往前一步,触发的不是数据警报,是国安的红头通缉令!”他上前一步,右手猛地伸出,如同铁钳般重重按在林见远操作键盘的右手腕上!力量之大,让林见远的指关节瞬间泛白,敲击声戛然而止。
冰冷的触感和巨大的力量从腕部传来。林见远敲击的动作被迫中断,悬停在半空。他缓缓转过头,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针,冷冷地刺向陈克非按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骨节分明、布满薄茧的手,然后沿着手臂上移,对上陈克非那双燃烧着怒火与警告的眼睛。
“陈大队长,”林见远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没有丝毫被阻拦的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嘲讽,“你所谓的‘红线’,就是放任一个披着宗教外衣、用辐射和命格置换杀人、甚至可能操控高层洗白身份的邪教组织,继续躲在国家数据库的‘机密’标签后面逍遥法外?”他微微偏头,目光扫过主屏幕上那个几乎要被蓝色光点刺穿的卷轴图标,“还是说,你担心我挖出来的东西,会烧到你那位至今下落不明、却在多个关键物证链上留下影子的‘好师傅’?”他的话语精准、毒辣,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直插陈克非最不愿面对的禁区。
陈克非的瞳孔骤然收缩!按着林见远手腕的指关节因为极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手背上青筋暴起。林见远的话像一根烧红的钢钎,狠狠捅进了他心底最深处那个腐烂流脓的伤口——他那位曾经如父如师,却在三年前一次扫黑行动后离奇失踪,随后被发现在海外账户拥有巨额不明资金,被列为内部头号追查对象的师傅!这个禁忌的名字,这个巨大的耻辱和痛苦,此刻被林见远毫不留情地撕开!
一股狂暴的怒意混合着被戳穿的狼狈瞬间冲垮了陈克非的理智堤坝。“你他妈找死!”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如同被激怒的野兽,另一只手闪电般抬起,五指张开,带着凌厉的风声,猛地抓向林见远的衣领!动作迅猛狠辣,完全是警用擒拿术中的杀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够了!”
一声低沉、却如同惊雷般炸响的断喝,从分析室角落的阴影里传来!声音里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深沉的疲惫。
张川的身影从一排闪烁着指示灯的服务器机柜后转了出来。他脸色苍白得吓人,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阴影,仿佛几天几夜未曾合眼。他依旧穿着那件深色的衬衫,但领口有些松垮,整个人透出一种精神高度透支后的虚浮感。他手里拿着一个厚重的、印有“长岭矿难(绝密)”字样的牛皮纸档案袋,显然刚刚从深层档案库调阅出来。他的目光扫过剑拔弩张的两人,最后落在陈克非即将抓住林见远衣领的手上,眼神冰冷如刀。
“这里是证物分析中心,不是搏击俱乐部。”张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冻结了陈克非的动作。陈克非的手僵在半空,距离林见远的衣领只有不到一寸,他胸膛剧烈起伏,凶狠地瞪了林见远一眼,最终还是强压下怒火,缓缓收回了手,但看向林见远的眼神依旧充满了警告和敌意。
林见远则若无其事地推了推眼镜,仿佛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他活动了一下被陈克非捏得生疼的手腕,目光重新聚焦回屏幕上那个岌岌可危的卷轴图标,嘴角依旧挂着那抹若有若无的讥诮:“张主任来得正好。‘荧惑星君’的户口本快查到了,不过陈队怕我们惊动‘神明’,要我们立刻焚香祷告,磕头退出。”他手指在触摸板上轻轻一点,屏幕上立刻弹出一个小窗口,显示着破解进度条——98%!鲜红的数字如同倒计时的炸弹!
张川没有理会林见远的讽刺。他快步走到主控台旁,将手中的矿难档案袋放在一旁,目光锐利地扫过屏幕上的入侵路径和进度条。他的眉头紧紧锁起,脸上没有任何破解在即的兴奋,反而笼罩着一层更深的阴霾。
“林见远,立刻备份当前所有操作日志和缓存数据!”张川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快!在它完全破解前!”
林见远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张川会下这样的指令。但他反应极快,没有丝毫犹豫,手指在键盘上敲出几个简洁的命令。屏幕角落立刻弹出一个提示:“全量缓存及日志备份中……预计完成时间:15秒。”
进度条:99%!
整个分析室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限。机器的嗡鸣声似乎都变得尖锐起来。陈克非也暂时抛开了愤怒,紧盯着屏幕,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张川则死死盯着进度条,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那里别着的不是枪,而是一个不起眼的、类似U盘的黑色加密存储器。
100%!
屏幕上代表核心数据库的卷轴图标猛地爆开!化作无数飞散的数据流!一个全新的、布满复杂权限锁的界面弹了出来——“九曜重生教内部核心成员及关联资产数据库(绝密\/自毁协议启动中)”!
“成了!”林见远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手指就要点向解密选项。
“别动!用离线沙箱解析!”张川几乎是吼出来的!同时,他猛地拔出了腰间的黑色加密器,就要插入主控台的USb端口,显然是想强行中断网络连接,物理隔离这台机器!
但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
林见远的手指更快!他已经点中了那个标注着“核心名册及献祭记录”的加密文件包!几乎在点击完成的刹那,一个极其简洁的、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解密进度窗口弹出,核心位置显示着文件创建者的信息栏!
文件创建者:张川
用户Id:ZJc_SSo(宗教事务局特殊事务办公室)
创建时间:2008-07-23 23:17:05
时间!那个如同诅咒般的时间!2008年7月23日,23点17分05秒!
张川的动作,如同被无形的冰霜冻结,瞬间僵在原地!他拔出一半的加密器“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行刺眼的创建者信息,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他的瞳孔急剧放大,里面充满了无法置信、惊骇欲绝,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世界崩塌般的绝望!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张……张川?”陈克非也看到了屏幕上的名字,震惊地脱口而出,猛地转头看向旁边如遭雷击的张川,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错愕和审视。这个时间点……正是张川父亲张振国,那位前任反邪教办主任,被官方通报因精神压力过大、在调查一起跨国邪教案期间于家中浴缸“意外溺亡”的当晚!23点17分!距离其死亡报告上的时间,仅仅相隔不到十分钟!
林见远镜片后的眼神也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和冰冷!他猛地看向张川,手指在键盘上急速敲击,试图调取更详细的日志:“张主任,解释一下?三年前你父亲‘意外’身亡的当晚,你用自己的最高权限账号,在宗教局绝密数据库里创建了‘九曜重生教’的核心档案?是巧合,还是……”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质疑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张川。
张川仿佛没有听到林见远的质问。他依旧死死地盯着屏幕上自己的名字和那个死亡时间,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父亲溺亡时扭曲痛苦的面容、浴缸边缘挣扎留下的抓痕、那份语焉不详的死亡报告……无数被刻意压抑的、充满疑点的画面在这一刻疯狂地涌入脑海,与屏幕上这行冰冷的数据形成了最恐怖的链接!难道……父亲的死……和自己这个被“栽赃”的账号操作……有关?!
“不……不可能……”张川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混乱,“我……我那天……我在……”他试图回忆那个混乱的夜晚,记忆却如同蒙上了浓厚的血雾,模糊不清。
就在这死寂而诡异的僵持时刻!
异变,毫无征兆地降临!
“呜——!!!”
一声极其尖锐、凄厉、如同无数金属薄片被高速撕裂、又如同濒死野兽发出的绝望哀嚎般的啸叫声,猛地从主控台下方、从那台承载着核心数据的服务器机箱内部爆发出来!这声音瞬间压过了所有机器的嗡鸣,如同无形的音波炸弹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刺得人耳膜剧痛,头皮发麻!
与此同时!
“噗!噗!噗!噗——!”
整个分析室内,所有服务器机柜上密密麻麻的指示灯,在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内,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同时掐灭!随即,所有指示灯——无论是代表电源的绿色、代表运行的蓝色、代表告警的黄色——瞬间全部转为刺目欲裂、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深红色!无数点猩红的光芒疯狂闪烁,将整个铅灰色的冰冷空间映照得如同森罗地狱!
“嗡——!!!”
中央空调系统发出震耳欲聋的、如同垂死巨兽般的咆哮!紧接着,所有地板格栅和天花板通风口,猛地喷出狂暴的、滚烫的气流!那气流温度之高,瞬间将分析室内的温度从16度推升到接近40度!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浓烈的臭氧和电子元件过载的焦糊味,如同海啸般扑面而来!
“小心!”陈克非反应最快,在啸叫声响起的瞬间就猛地将旁边还在发愣的技术员小赵扑倒在地!滚烫的气流擦着他的后背掠过,作训服的后背瞬间传来一股焦糊味!
林见远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高温热浪和刺耳啸叫逼得猛然后仰,椅子差点翻倒!他迅速摘下眼镜,用手臂挡住扑面而来的热风,另一只手在滚烫的键盘上急速敲击,试图强制关机或保存数据!
而张川,在啸叫声和红光爆发的瞬间,仿佛被从混乱的思绪中惊醒!他的目光猛地从屏幕上自己的名字移开,死死盯住那台发出恐怖啸叫的主服务器!就在那不断闪烁的、如同血眼的机箱指示灯映照下,他清晰地看到,机箱侧面的金属散热孔处,空气因为高热而剧烈扭曲!更恐怖的是,在那扭曲的热浪中,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幽蓝色的光尘被喷涌的热流裹挟出来,在空中短暂地凝聚、飘散……
那形态……那轨迹……
张川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他认出来了!是危宿!那锐利的三角形态!和他父亲保险柜里那份诡异心电图上波峰构成的鸟喙尖角,和殡仪馆骨灰堂磷火飘散的轨迹,和停尸间无名尸手腕上微型图腾的指向……完全一致!
这根本不是简单的黑客攻击或系统过载!这是……某种被触发的、蕴藏在数据深渊底层的、与那古老邪教图腾和致命辐射源同源的……诅咒!
“备份盘!快拔备份盘!”张川嘶声怒吼,不顾灼热的气浪,猛地扑向主控台下方连接着数据备份阵列的接口!他知道,林见远刚才备份的操作日志和缓存数据,是此刻唯一的希望!是通往这数据深渊背后终极黑暗的唯一线索!
他的手,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抓向那枚在红光和热浪中闪烁着微光的移动硬盘!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外壳……
就在这一刹那!
主屏幕上,那个刚刚被破解打开的“九曜重生教核心名册”文件窗口,在满屏刺目的红光和扭曲的热浪中,突然剧烈地闪烁了一下!紧接着,文件列表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整个窗口瞬间被一张巨大的、动态的、缓缓旋转的星图所覆盖!
星图背景是深邃的宇宙黑暗,无数星辰闪烁。而在星图中央,一个由无数细小的、跳动的数据流构成的、巨大无比的三足鸟图腾正缓缓旋转!那三足鸟的形态,不再是原初的太阳神鸟,也不是废墟墙上扭曲的蛇尾变异体,而是一种更加诡异、更加狰狞的融合态——鸟身覆盖着电路板纹路,双翼由跳动的二进制代码构成,第三足则彻底异化成一条由无数0和1组成的、不断扭动伸缩的毒蛇之尾!在鸟首的位置,不是眼睛,而是两个不断跳动的、猩红色的数字:
林见远:63%
陈克非:51%
张川:89%
一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仿佛从地狱深渊传来,通过分析室所有的扩音设备,在啸叫、警报和热风的轰鸣中,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响起:
“命格……充能……进度……”
张川的手指,在距离备份盘接口仅剩一毫米的地方,僵住了。他抬起头,看着屏幕上那标注着自己名字、高达89%的猩红进度条,以及那狰狞的、由数据构成的变异三足鸟,一股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将他彻底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