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察使沈厉那份措辞华丽、赏赐丰厚的嘉奖令,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黑石城玄天司内部激起了层层叠叠、经久不息的波澜。明面上的赞誉和惊叹之下,是更加汹涌、更加诡谲的暗流。
“寂灭之牙”小队,这支原本被视为炮灰、弃子的编外协从队伍,一夜之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他们的名字,伴随着“阵斩兀骨”、“甲级任务”、“丰厚嘉奖”的光环,也伴随着“邪异气息”、“巡察使震怒”、“赵铁河濒死”的疑云,成为了堡垒中所有底层修士和部分中低层军官私下议论不休的焦点。
然而,这看似荣耀加身的“嘉奖”,对身处医疗处、被变相软禁的秦昭四人而言,却如同一张华丽而冰冷的蛛网,将他们牢牢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丰厚的灵砂丹药?无人敢动,也无人有心去动。晋升乙等协从、协从都尉?更像是一个冰冷的笑话和讽刺。所谓的“重点关照”和“安心休养”,实则是密不透风的监视和囚禁。高迁和李固如同两尊门神,寸步不离地把守在病房之外,隔绝了所有试图探视或接触的目光。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逝。赵铁河依旧昏迷,但得益于那丝邪种能量和丹药的吊命,生机总算没有继续流逝,只是恢复得极其缓慢,脸色苍白得吓人。石猛时而清醒,时而混沌,醒来时眼神空洞,对周遭一切反应迟钝,仿佛灵魂被抽离了一部分。张牧之忧心忡忡,日夜照料两人,心力交瘁。
秦昭的伤势在丹药和寂灭之力的双重作用下恢复得最快,左臂骨骼开始愈合,枯竭的力量也逐渐回升。但他心中的警惕和寒意,却与日俱增。
沈厉的“嘉奖”太过反常,太过急切。这绝非妥协,更非认可,而更像是一种…缓兵之计,一种将毒药包裹上糖衣的麻痹手段。他在等什么?还是在准备什么?
这种令人窒息的平静,在嘉奖令下达后的第七天,被再次打破。
来的依旧是那名面色倨傲、眼神带着讥诮的老吏。他推开病房的门,目光扫过屋内死气沉沉的景象,嘴角扯出一丝惯有的、令人厌恶的弧度,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秦都尉,伤势可好些了?”老吏假惺惺地问道,语气中毫无关切之意。
秦昭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老吏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展开一份新的卷轴,用那油滑的腔调念道:“巡察使大人手谕。念尔等‘寂灭之牙’小队,前番任务劳苦功高,然伤亡惨重,亟待休整。黑石城地处前线,煞气凛冽,不利恢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昏迷的赵铁河和呆滞的石猛,眼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
“特擢调尔等,即日启程,前往后方‘栖霞城’玄天司卫所任职。栖霞城物阜民丰,灵气充沛,最宜养伤休憩。秦昭都尉领队,赵铁河、石猛、张牧之三人协从,原职原级转调。”
念完后,他将卷轴随手扔在桌上,嘿嘿一笑:“秦都尉,恭喜啊!这可是天大的美差!栖霞城可是好地方,不比这苦寒凶险的黑石城,去了那儿,可是享福喽!大人对你们,真是…关怀备至啊!”
栖霞城?
秦昭的心脏猛地一沉!瞳孔骤然收缩!
栖霞城!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地方?!那是位于帝国腹地、远离边境的一座繁华大城,以风景秀丽、灵气盎然着称。听起来确实是“享福”的好去处。
但…那里同时也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玄天司“养老地”和“流放地”!
驻扎在那里的玄天司力量,大多是关系户、养老者、或是被排挤出权力核心、失去价值的失意之人!那里的任务轻松安逸,几乎接触不到任何核心机密和重要事务,更别提积累战功和资源!一旦被调往那里,几乎就意味着政治生涯的终结,被彻底边缘化,再无出头之日!
更重要的是,栖霞城距离黑石城万里之遥,沿途关卡重重,一旦抵达,就等于彻底脱离了前线,脱离了风暴中心,也彻底…失去了与沈厉正面博弈的可能!他们将被困在那座温柔的牢笼里,被慢慢遗忘,直至那所谓的“重要物品”带来的风波彻底平息,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
好一招…明升暗降!调虎离山!釜底抽薪!
这根本不是嘉奖!这是…驱逐!是流放!是更加阴毒、更加彻底的…灭口前奏!
沈厉是要将他们这不安定的因素,彻底挪出棋盘,扔到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慢慢炮制!
“即刻启程?”秦昭的声音沙哑,听不出情绪。
“对,即刻启程。”老吏皮笑肉不笑,“车马都已备好。高迁、李固二位,会‘护送’你们一路前往,确保诸位…‘安全’抵达。”
护送?监视!押送!
秦昭的目光缓缓扫过昏迷不醒的赵铁河,神志不清的石猛,虚弱不堪的张牧之…以他们四人现在的状态,踏上万里之遥的旅程,途中稍有“意外”,简直是顺理成章!甚至无需沈厉亲自出手,只需要“护送”的高李二人稍稍“疏忽”一下…
好毒的计算!好狠的手段!
“怎么?秦都尉不愿意?”老吏见秦昭沉默,语气变得阴冷起来,“这可是巡察使大人的恩典!莫非…尔等还想抗命不成?”
抗命?此刻抗命,立刻就是死路一条!
秦昭缓缓抬起头,目光深邃如寒潭,直视着老吏那浑浊而恶意的眼睛。
良久,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弧度。
“卑职…遵命。”他缓缓说道,声音平静无波,“谢大人…恩典。”
老吏似乎有些意外他的顺从,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算你识相!收拾东西吧!半炷香后,城门集合!”
说完,他转身离去,房门再次被紧紧关上。
病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张牧之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眼中充满了绝望:“栖霞城…那是…流放啊…秦兄…我们…”
秦昭没有回答。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赵铁河床边,看着他苍白而安详(或许是麻木)的睡脸。又走到石猛面前,看着他空洞而混沌的眼睛。
最后,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黑石城那永远灰暗压抑的天空。
他的拳头,在袖中缓缓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调离?流放?
沈厉…你以为这样就能彻底摆脱我们?就能将所有的秘密和污秽,都埋葬在万里之外?
你太天真了。
栖霞城…或许不是坟墓。
而是…风暴暂时沉寂,积蓄力量,等待…最终爆发的…巢穴!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张牧之,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收拾东西。我们…走。”
半炷香后,黑石城那巨大而冰冷的城门缓缓开启。
一辆简陋的、由两头耐力颇佳的驮兽拉着的囚车般的厢车,在数名神色冷漠的巡察使近卫“护送”下,缓缓驶出城门。
车厢内,秦昭抱着依旧昏迷的赵铁河,张牧之搀扶着眼神空洞的石猛。高迁和李固一左一右,坐在车厢前端,面无表情。
风雪扑面而来,冰冷刺骨。
秦昭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座如同黑色巨兽般盘踞的堡垒,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高墙,看到了那座主堡深处,某个正自以为得计的身影。
他的嘴角,无声地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栖霞城?
我们来了。
但愿…你不要后悔今天的决定。
车轮碾过冻土,发出吱呀的声响,载着这支伤痕累累、却暗藏惊雷的队伍,缓缓消失在南下的风雪官道尽头。
嘉奖是假,调离是真。
但真正的博弈,才刚刚…离开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