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蒸汽机作坊的空气,今日格外粘稠。往日里是机油、铁锈和烧红铁砧的硬朗气息,今日却被一股子甜腻到发齁、暖融到令人昏昏欲睡的蒸糕香气彻底霸占了。巨大的蒸汽锅炉依旧在角落里吭哧吭哧地喷着白雾,可那点工业的硬气,完全被几十口蒸笼里弥漫出的、混合着新麦、红枣、蜜豆的甜香冲得溃不成军。
苏甜儿穿着她那身半旧的靛蓝工装,围裙上还沾着几点新鲜的机油污渍,鬓角那朵黑白羊绒的熊猫绒花在蒸腾的热气里蔫蔫地耷拉着。她皱着秀气的眉头,一手扶着巨大的黄铜蒸汽阀门,一手却死死捂着嘴,纤细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平日里调试机括时稳如磐石的手,此刻正微微颤抖着。
“呕…呃…”
又是一阵无法抑制的反胃涌上喉头。她猛地松开阀门,踉跄着扑向旁边一个半人高的粗陶大坛子。坛口用红绸封着,隐约透出浓郁的桂花甜香——这是她特意为大锤腌渍的桂花辣酱,那家伙就好这一口。
她几乎是扒着坛口,把整个上半身都埋了进去,贪婪地呼吸着坛子里那霸道的、混合着辛辣和甜腻的桂花气息。这浓烈到有些呛人的味道,此刻竟成了她对抗翻江倒海的唯一良药。
“甜儿姐!您…您没事吧?”旁边几个打下手的半大小子看得手足无措,想上前又不敢。
就在苏甜儿强压下那阵恶心,脸色苍白地抬起头,额角沁出细密冷汗的刹那——
“嗡——!”
作坊角落里,那台被精心架设、足有磨盘大小、镶嵌着黄铜齿轮边框的直播琉璃镜(工部最新研发的“千里传影”机改良版),镜面猛地一颤!原本清晰映照着作坊忙碌景象的画面,如同被泼了一盆滚烫的沸水,瞬间弥漫开一片浓稠的白雾!
“哎?咋回事?”
“琉璃镜蒙了?蒸汽熏的?”
“快擦擦!甜儿姐还在呢!”
小伙计们一阵手忙脚乱。
然而,琉璃镜前的景象,却让所有试图擦拭的人僵在了原地!
只见那被浓雾笼罩的琉璃镜面深处,并非一片混沌!伴随着一阵密集如骤雨、清脆如珠落玉盘的“叮叮当当”声,无数枚黄澄澄、亮闪闪的铜钱,如同凭空涌现的泉水,又如同被无形的磁力吸引,争先恐后地穿透了那层白雾,狠狠地砸在琉璃镜正前方的空地上!
一枚、十枚、百枚、千枚…万枚!
铜钱如同失控的金属洪流,疯狂地堆积、碰撞、跳跃!眨眼之间,就在琉璃镜前的地面上,堆起了一座足有半人高、还在不断向上“生长”的、闪烁着诱人金光的——铜钱小山!那“叮当”的声响,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金属狂潮!
与此同时,琉璃镜旁悬挂的一根根手臂粗细、打磨光滑的青灰色竹筒,如同被激活的传声管道,开始疯狂地滚动!上面用朱砂、墨汁、炭笔写就的弹幕,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下:
「甜儿工神!孕吐都带着桂花香!666!」
天!真是喜脉?!求开安胎糕预售!老子要买爆!」
「前面的让让!我出十两银!预定安胎糕头锅!」
「甜儿姐看我!我家祖传老中医!专治孕吐!地址私信!」
「打赏铜钱五十文!给未来的小锤子买糖吃!」
「铜钱一百文!祝母子平安!生个跟甜儿姐一样聪明的小工匠!」
「铜钱雨刷起来!为大明第一孕吐女工程师打call!」
「孕吐带桂花香+1!甜儿姐yyds!」
「安胎糕预售!安胎糕预售!安胎糕预售!(重要的事情滚三遍)」
…
竹简滚动如瀑,字迹狂放潦草,充满了最直接、最朴素的关切和…对“安胎糕”的狂热执念。
苏甜儿捂着嘴,看着眼前那座还在不断“长高”的铜钱山和滚动的、几乎看不清内容的竹简洪流,苍白脸上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无奈。她刚想开口说点什么。
突然!
琉璃镜面猛地一清!所有的白雾瞬间消散!镜面中央,一行巨大无比、边缘镶嵌着璀璨金边、还自带龙纹浮凸特效的弹幕,如同圣旨降临,带着无上威严,硬生生压过了所有滚动的竹简,牢牢占据了c位:
「慌什么!朕赐二十精壮嬷嬷!专司安胎催产!即刻启程!」
——洪武大帝(金镶玉玺认证)
金边!龙纹!玉玺认证!
这条弹幕一出,整个琉璃镜仿佛都安静了一瞬!刚才还疯狂滚动的竹简瞬间停滞,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
“陛…陛下?!”
作坊里的小伙计们腿一软,扑通扑通跪了一地,头都不敢抬。这直播…怎么把万岁爷都炸出来了?还…还赐嬷嬷?!催产?!
苏甜儿也愣住了,看着那条金光闪闪、龙威赫赫的弹幕,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就在这万籁俱寂、被皇帝弹幕震慑住的刹那——
“唏律律——!!!”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马匹嘶鸣,混合着木头碎裂、陶器爆裂的恐怖巨响,猛地从作坊紧闭的大门外传来!那声音是如此之近,如此之猛,仿佛一匹失控的疯马正撞向大门!
“砰——!!!”
作坊那扇厚重的包铁木门,如同被攻城锤击中,猛地向内爆裂开来!破碎的木屑、铁皮如同炮弹碎片般四射飞溅!
一匹浑身浴血、口吐白沫的驿马,如同从地狱里冲出的恶鬼,带着巨大的惯性,一头撞进了作坊!它背上早已没有骑手,只有一截断裂的缰绳在狂乱地甩动!
驿马冲进来的方向,不偏不倚,正对着苏甜儿身边那口装着桂花辣酱的粗陶大坛!
“哗啦——轰!!!”
沉重的马身狠狠撞在坛子上!
那半人高的粗陶坛,如同脆弱的鸡蛋壳般应声粉碎!粘稠、鲜红、散发着浓郁桂花辛辣气息的辣酱,如同决堤的血河,混合着陶片碎渣,瞬间喷涌而出,泼洒得满地狼藉!
刺鼻的辛辣混合着桂花的甜腻,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就在这片猩红狼藉的辣酱血泊之中——
一个巴掌大小、用硝制得极其坚韧的羊皮卷成的皮筒,被这剧烈的撞击从马鞍旁震落,翻滚着,恰好停在了苏甜儿的脚边。
皮筒被辣酱浸透了一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红褐色。
苏甜儿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种强烈到几乎让她窒息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不顾满地粘稠的辣酱和锋利的陶片,猛地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一把抓起了那个湿漉漉、滑腻腻的皮筒!
入手冰冷沉重。
她用力拧开皮筒顶端的塞子,指尖探入,扯出了一张同样被辣酱浸染、边缘卷曲的——粗糙麻纸!
麻纸上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一行用某种暗褐色、早已干涸的液体,仓促写就、力透纸背、笔画间还夹杂着沙砾和不知名草屑的大字:
三日!必破敌!
等我!抱!儿!
——赵
那字迹狂放潦草,带着沙场独有的铁血与蛮横!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在呐喊!尤其是那个硕大的“抱”字,几乎要破纸而出!而书写这行字的“墨汁”…那股浓烈到化不开的铁锈腥气,混杂在刺鼻的辣酱里,狠狠地冲进苏甜儿的鼻腔!
是血!是赵大锤的血!
“大锤——!”
一声撕心裂肺、带着无尽恐慌与决绝的尖啸,猛地从苏甜儿喉咙里爆发出来!瞬间压过了作坊里所有的惊呼和马匹垂死的哀鸣!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苏甜儿如同被激怒的雌豹,猛地从地上弹起!她脸上所有的柔弱、苍白、孕吐带来的不适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玉石俱焚般的疯狂!
她一把推开了试图搀扶她的伙计,几步冲到那台巨大的直播琉璃镜前!
没有解释!没有哭诉!
在琉璃镜前无数双眼睛(包括那条金边龙纹弹幕)的注视下,苏甜儿猛地撩开了自己靛蓝工装的下摆!露出了那虽然还不甚明显、却已微微隆起的小腹!
然后,在所有人呆滞的目光中,她竟将自己的孕肚,狠狠地、毫无保留地贴上了那冰冷坚硬的琉璃镜面!
温热的、孕育着生命的肌肤,与冰冷的、传导着万千视线的琉璃,紧紧相贴!形成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琉璃镜忠实地将这一幕传递了出去。镜面上,清晰地映照出她因用力而微微泛红的腹部肌肤轮廓。
苏甜儿抬起头,那双平日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燃烧着令人心悸的火焰,死死地“盯”着琉璃镜深处那万千无形的观众!她的声音,不再清亮,而是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泣血的嘶哑和斩钉截铁的力量,穿透琉璃镜,砸向未知的远方:
“赵大锤!你给老娘听好了!”
她猛地抬起右手,没有丝毫犹豫,将食指狠狠送入口中!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白皙的指尖瞬间被贝齿咬破!殷红的血珠,如同饱满的红豆,迅速渗出,凝聚!
苏甜儿看也不看,用那渗血的指尖,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在冰凉光滑、还沾染着些许辣酱油污的琉璃镜面上,狠狠划下!
“嗤——!”
指尖划过琉璃,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鲜血混合着油脂,在镜面上留下了一道道清晰、粘稠、触目惊心的——血字!
每一笔,都带着决绝!带着控诉!带着一个母亲最原始、最炽烈的警告!
此战若迟归——
儿唤——
赵!当!归!
“当归”二字,最后一笔拖得极长,力透“镜”背!淋漓的鲜血顺着笔画缓缓下滑,如同血泪。
琉璃镜前,那座堆积如山的铜钱,停止了增长。
滚动的弹幕竹简,彻底凝固。
那条金光闪闪的皇帝弹幕,也仿佛被这血字冻结。
整个蒸汽弥漫、甜香与血腥交织的作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琉璃镜面上,那三个用鲜血写就、如同烙铁般滚烫的名字,在无声地咆哮。冰冷的镜面,倒映着苏甜儿苍白却坚毅如铁的脸庞,和她微微隆起、紧贴琉璃的孕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