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在红纸里跳跃,冰冷而有力,无声地宣告着一种崭新的、令人震撼的现实。贺定北盯着那些数字,特别是“恒温菌棚”和后面那个醒目的“xxx万元”,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冲击力撞在胸口。他想起村口母亲那句刻薄的“光秃秃搭些棚子没出息”,再看看这滚动的数字,一种荒谬的对比让他指尖微微发凉。邻桌几个穿着沾着泥点工装服的汉子正大声议论:
“嘿!老赵,你那菌棚今年分红这个数吧?”一个汉子比划着手指,脸上是掩不住的红光。
“托蓝草的福!明年我那俩大棚都改种紫云芝,那玩意儿才金贵!”被称作老赵的汉子灌了口酒,声音洪亮,“要不是当初蓝草顶着压力搞研发,拉投资,咱这穷山沟,哪能种出金子来?”
“是啊,谁能想到,就那不起眼的棚子,比咱过去种十年地都强!我家那小子,高中快毕了业,不准备考大学,都吵着要回来跟蓝草干技术员了!”另一个附和道,语气里满是骄傲。
这些话语,一字不漏地钻进王凤英的耳朵。她看着碗里那块被自己拨弄得凉了的酿豆腐,再看看幕布上那刺眼的“xxx万元”,听着邻桌毫不掩饰的赞美,一股邪火“噌”地窜上头顶。
她猛地放下筷子,金属磕碰碗沿发出刺耳的脆响。同桌人的谈笑戛然而止,目光齐刷刷聚焦到她身上。
“哼!”王凤英挺直腰板,声音刻意拔高,尖利得能划破空气,“说得天花乱坠!几个破棚子就能点石成金了?还不是靠嘴皮子功夫,哄得你们这些老实人团团转!”她涂得鲜红的嘴唇撇出一个极度轻蔑的弧度,目光扫过几张红纸,如同看一堆垃圾,“流水席?排场倒是不小!谁知道这钱干不干净?有些人啊,天生就是白眼狼!当年嫌贫爱富,攀不上我们定北大学生这根高枝,就玩退婚那套下作把戏!现在装模作样充起大善人了?我呸!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泥腿子还想装凤凰?”
她的话语如同滚油泼进了冰水。瞬间,整个院子以他们这一桌为中心,陷入一种死寂的真空。所有喧嚣——划拳声、谈笑声、杯盘碰撞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无数道目光,惊愕的、愤怒的、鄙夷的,像冰冷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射向王凤英,也射向她身边的贺定北和贺永贵。
贺定北的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红,一直到耳根。母亲刻薄的话语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的自尊。他感到西装里精纺的衬衫似乎瞬间变得粗糙无比,紧紧箍住他,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带倒了身后的竹椅,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声。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西装内侧某个线缝在巨大张力下发出的轻微崩裂声。
“妈!”他低吼一声,声音压抑着狂澜般的羞愤。
“喊什么喊!”王凤英被众人的目光激得更加亢奋,也站了起来,手指几乎要戳到红纸上去,“我说错了吗?贺定北!海城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前途无量!她蓝草算什么东西?一个退了婚的乡下丫头,搞几个破棚子就敢翻天?你们把她当菩萨供着?眼睛都瞎了不成?”她像个斗志昂扬的斗鸡,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王凤英!”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怒喝炸响。是同桌那位一直沉默抽旱烟的老村长。他重重地将烟袋锅子磕在桌沿,发出“梆”的一声闷响,浑浊的老眼此刻锐利如鹰隼:“你出去喝了三年海水,心肠也灌成咸的了?还是海城的饭太金贵,把你的良心都糊住了?”
村长猛地站起身,枯瘦的手指直直指向王凤英,又扫过脸色煞白的贺永贵:“睁大你的眼看看这流水席!闻闻这肉香!看看娃娃们身上的新衣裳!摸摸兜里鼓起来的票子!哪一样不是蓝草领着大伙儿,一个汗珠子摔八瓣拼出来的!没蓝草,石湾村还是那个鸟不拉屎的穷坑!你儿子是大学生不假,金贵!可蓝草带着全村人把日子过成了金子!你有什么脸在这儿喷粪?还提退婚?当年要不是你嫌蓝草没妈,张二狗又生病,嫌人家姑娘没靠山,变着法儿地刁难,逼着人家退婚,蓝草能走到那一步?你现在倒打一耙?呸!丢人现眼的东西!”
老村长的话像点燃了引信整个院子瞬间沸腾了!
“就是!没有蓝草,你家这老屋塌了都没人管!”
“大学生了不起啊?蓝草没上大学,本事比你儿子大一万倍!”
“忘恩负义!滚出石湾村!”
“滚出去!别脏了我们的席!”
“三年没回来了,一回来就找碴,滚出去!我们石湾村不欢迎你们一家子!”
愤怒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如同汹涌的海潮,拍打着贺家三口摇摇欲坠的孤岛。无数道目光不再是箭矢,而是燃烧的火焰,要将他们吞噬。
贺永贵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想拉妻子,手却抖得抬不起来。王凤英被这铺天盖地的怒斥骂懵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精心描画的妆容被冷汗和羞愤弄得一塌糊涂,像打翻的调色盘。她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承受着千夫所指的滔天巨浪。
贺定北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老汉那句“蓝草带着全村人把日子过成了金子”和母亲那句“几个破棚子”在耳边疯狂对撞,震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再也无法忍受一秒,猛地推开椅子,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人群,逃离了这片让他窒息、让他无地自容的喧嚣旋涡。身后,母亲那狼狈而滑稽的身影,父亲那佝偻的脊背,还有那满院刺目的红光和震耳的怒骂,都被他狠狠甩开。
他像一只受伤的困兽,漫无目的地在村子新修的水泥路上狂奔。昂贵的皮鞋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空洞而慌乱的“哒哒”声,敲打着死寂的天空。
寒风如刀,刮在滚烫的脸上,却浇不灭心头的灼痛与混乱。他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叶火烧火燎,才猛地停住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
一抬头,他愣住了。眼前是一片依着平缓山坡建起的巨大建筑。在清冷的雪光和远处宴席隐约的红光映衬下,显出庞大而规整的轮廓。深蓝色的顶棚覆盖着连片的温室,无数根粗壮的钢架支撑着,如同匍匐在山野间的钢铁巨兽。与村中老旧的土屋、简陋的棚舍截然不同,这里透着一种冰冷的、井然有序的现代工业感。这正是村口所见、被母亲嗤之以鼻的“破棚子”——蓝草的核心产业之一,恒温菌棚。
其中一栋棚子的门虚掩着,泄出一片明亮柔和的白光,在寒冷的雪天里,像一颗坠落的星辰,安静而执着。
鬼使神差地,贺定北朝着那光亮走去。皮鞋踩在棚外冰冷的雪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他轻轻推开那扇厚重的保温门,一股温暖、湿润、带着奇异浓郁菌类芳香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与外面凛冽的寒气相比,这里如同另一个世界。
巨大的空间里,一排排整齐的金属菌架如同沉默的士兵列阵,从眼前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菌架上,一层层乳白色的菌包如同精心排列的蜂巢。木耳肥厚饱满,色泽漆黑,如同凝固的上等墨汁;鸡枞菌形态奇特,伞状的菌盖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象牙白光泽;还有他叫不出名字的菌类,形态各异,在精心调控的环境里舒展着生命。
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恒定的嗡鸣,顶棚的LEd补光灯散发着模拟自然光谱的柔和光芒,将整个空间温暖的如同春日暖阳。
在这片静谧而充满生机的“菌林”深处,靠近一堵挂满显示着温度、湿度、二氧化碳浓度等实时数据的电子屏幕墙前,一个人影正背对着门,微微弯着腰,专注地调整着一条透明管道里的营养液流量。
她穿着深蓝色的工装,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腕。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颈侧。正是蓝草。
贺定北僵在门口,像一尊被钉住的雕像。所有的声音:宴席的喧嚣、母亲的刻薄、村民的怒骂,一一瞬间远去。眼前只有这片无声生长着的、丰饶的菌菇森林,和那个在森林深处安静耕耘的身影。他忽然明白了红纸上那些滚烫的数字从何而来,明白了虎子脸上那纯粹的自豪,明白了老村长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扞卫。
不是靠嘴皮子,不是靠运气,是无数个在这样的寒夜里,与这些沉默的生命为伴,精准控制每一滴营养液、每一度温度、每一缕光线的结果。是汗滴砸进泥土、智慧融入钢铁的结晶。
他引以为傲的海城大学学历,他精心打理的西装袖扣,在此刻这片充满生命力的菌棚里,在蓝草那专注而笃定的背影前,忽然变得如此轻薄,如此可笑,甚至……如此肮脏。
蓝草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异样,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她的脸上带着一丝倦意,但眼神清澈而平静,如同山间未起波澜的深潭。
当目光触及门口僵立的贺定北时,那平静的潭水微微波动了一下,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迅速沉淀下去,恢复了惯常的疏离和淡然。
她的视线在他沾着泥点的昂贵皮鞋、紧绷的深灰色西装裤上停留了一瞬,最终落在他写满复杂情绪的脸上。没有嘲讽,没有怨恨,甚至没有好奇,只有一种了然般的平静,仿佛他的出现,不过是这菌棚繁忙运转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的扰动。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又转过身去,拿起记录板,开始查看旁边菌包上的生长标签。她微低着头,侧脸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专注而沉静,纤长的手指划过菌包,动作轻柔而熟稔。
贺定北喉头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想质问母亲那些刻薄话,想解释自己当年的无奈,想为方才席间的难堪道歉……可所有的话语,在这片沉默生长着的、价值“xxx万元”的菌菇蓝草面前,在那无声的、巨大的存在感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不合时宜。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声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轻的叹息,消散在菌棚温暖湿润的空气里。他默默地、一步步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那扇厚重的门。门外,凛冽的寒气瞬间将他包裹。身后菌棚透出的那片温暖白光,像一道无法逾越的界限,清晰地将他分隔在外。
他站在冰冷的泥地上,脚下是孕育着财富和希望的土地,身上是象征都市精英的昂贵西装。月光清冷地洒落,将他孤零零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远处姜家院子的喧嚣声浪隐隐传来,此刻听在耳中,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回响。
贺定北缓缓低下头,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掌心,不知何时竟紧紧攥着一小块刚才在菌架边蹭到的、湿润的培养料,深褐色的纤维中混杂着白色的菌丝,散发着微弱的、生命的气息。
他凝视着掌心这微不足道的泥痕,仿佛凝视着自己此刻全部的狼狈、全部的震撼与全部的茫然。西装笔挺的线条束缚着他,脚下这片曾经被他遗忘、如今却焕发出惊人力量的土地沉默着,而菌棚里那专注的身影,已为他划下了一道无声却无比清晰的界限。
新年的风,卷着远山竹林的涛声,掠过他微颤的肩头。那风里,已隐隐有了破晓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