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像是被无限放大的心跳,每一次都精准地敲在人最紧绷的神经上。
一瞬间,苏清叶身上那股刚刚散去的慵懒安宁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浸入骨髓的警惕。
她的身体几乎是本能地绷紧,肌肉线条流畅而致命,犹如一头被惊扰的雌豹,瞳孔在黑暗中收缩成最危险的针芒。
旁边的陆超反应同样迅疾。
他没有出声,只是一个侧身,无声无息地挡在了小芽的房门前,肌肉贲张的手臂已经握住了门框边上挂着的那柄开山斧。
那不是武器,只是工具,但在他手中,任何工具都能变成最致命的凶器。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无声的交流在电光石火间完成。
——来者是谁?
——没有杀气。
——频率稳定,不像变异生物。
——是人。一个……很谨慎,甚至有些胆怯的人。
那叩门声停了。
门外,似乎也陷入了某种极致的安静,仿佛那人正在屏息凝神,等待着屋内可能出现的任何反应——也许是一声询问,也许是一支冰冷的弩箭。
苏清叶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挪到门边,侧耳贴在冰冷的木门上。
屋外,只有风声,和远处林叶的沙沙声。
那个不速之客,仿佛已经消失在夜色里。
但苏清叶知道,他还在。
她能“听”到那道目光,那道带着犹豫、敬畏,却没有恶意的目光,正胶着在门板上。
她没有贸然开门。
在这个废土世界,任何一点掉以轻心都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
她缓缓抬起手,做了个手势。
陆超会意,悄无声息地移动到窗边,借着窗帘的缝隙,像一尊蛰伏的石像,向外窥探。
几秒后,他冲苏清叶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视野内无人。
来人已经走了。走得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追踪的痕迹。
苏清叶的眉头蹙得更紧。
这种行事风格,让她想起了那些受过特殊训练的斥候。
可斥候怎么会用这种“敲门”方式?
她没有立刻放松警惕,而是和陆超保持着戒备姿态,在黑暗中静静等待了足足十分钟。
十分钟,足以让一个没有耐心的偷袭者暴露,也足以让一个真心离去的人走远。
确认再无异状后,苏清叶才缓缓拉开了门栓。
“吱呀——”
老旧的木门发出一声呻吟,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瞬间铺满了门前的空地。
空地上,空无一人。
但就在门槛外,静静地摆放着一只半旧的竹篮。
篮子不大,编得却很结实。
苏清叶的目光一扫,心头猛地一跳。
篮子里没有武器,没有威胁,只有最朴素、最珍贵的东西。
一只粗布袋子鼓鼓囊囊地敞着口,露出里面晶莹饱满的米粒。
那不是他们常见的陈米或杂粮,而是今年新碾出来的大米,在月光下泛着一层温润的珠光。
旁边,放着一个密封的小陶罐,以及几张用油纸包着的、晒得干透的菜饼。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米香和泥土芬芳的气息,飘散在微凉的空气中。
陆超也走了过来,他蹲下身,目光落在篮底。
那里,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粗糙纸条。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条,借着月光,看清了上面用炭笔写下的字。
字迹不算漂亮,但一笔一画都透着一股认真和工整。
“试验田头茬收成,按您留的话捎来的。锅巴最好吃。”
没有称呼,也没有过多的感激,只有一句平实得近乎笨拙的陈述。
落款更简单——“耕评会全体”。
“耕评会”,就是那个由村会计牵头成立的“轮作互助组”的新名字。
陆超捏着纸条,只觉得指尖有些发烫。
他看着那袋新米,仿佛能闻到前一章里描述的那种,捎带着锅巴香气的味道。
“他们……竟然真的做到了。”他喃喃道,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震撼和欣慰。
“清叶?”里屋传来小芽睡意朦胧的声音,她被开门声惊醒了,“外面有坏人吗?”
“没有坏人,”苏清叶的声音出奇地柔和,她转身关上门,将那股寒气与不安彻底隔绝在外,“是有人……送来了今年的新米。”
“新米!”小芽一下子清醒了,光着脚丫就跑了出来,大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那只竹篮,小鼻子用力嗅了嗅,“好香呀!是送给我们的吗?我们也要回信吗?”
孩子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收到了礼物,就要回赠。
陆超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当然要回。”
他没去找纸笔,而是走到灶台边,捡起一块被烟熏得恰到好处的平整木片,又拿了一截烧剩下的炭笔,对小芽说:“来,爸爸教你画。”
油灯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凑在一起。
陆超握着小芽的手,在木片上认真地画着。
没有复杂的构图,只有最简单的线条:一头低头奋力拉犁的壮牛,牛后面跟着两个并肩耕作的人影,脚下是一片翻开了新土的田野。
简单,却充满了力量。
苏清叶一直沉默地看着。
她没有去碰那袋米,也没有去碰那个装着辣酱的陶罐。
她的目光,落在竹篮里那块小小的空地上。
良久,她走回里屋,打开了那个被她锁进箱底的铁盒。
“咔哒。”
铁锁开启的声音,像是某个尘封誓言的解封。
她没有犹豫,从空间里取出了半斤用牛皮纸包得整整齐齐的精盐。
雪白的盐粒,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在这废土之上,盐比黄金更珍贵,是维持体能和生命最基本的需求。
这是她最后一次,为了“外面”的世界,动用她赖以生存的私人储备。
她将盐包小心地放入篮中,没有写一个字。
只是从腰间摸出一把极小的刻刀,在竹篮粗糙的提手上,轻轻刻下了一枚图案。
那是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蔷薇花。
是她前世的代号“清焰”所代表的花,却抹去了所有锋芒与杀气,只剩下安静生长的姿态。
做完这一切,她将竹篮重新放回门外。
夜风吹过,林海涛声依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三天后,基地中心广场的公告栏前,引发了一场小小的轰动。
那只熟悉的竹篮,被文秘书亲自挂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篮子里空空如也,只有那块画着画的烟熏木片静静躺着。
但木片的背面,却添上了新的内容——一群叽叽喳喳的孩童,正围着那辆画中的牛车嬉笑打闹,小手争相抚摸着那头壮牛。
画风稚嫩,却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而在涂鸦的下方,是文秘书用隽秀字迹补上的一行小字:
“牛蹄印旁,长出了野花。”
旁边,还贴着一张从护林站附近拓印回来的原始脚印拓片,以及那枚清晰的蔷薇花刻印的放大图。
这一整套东西,被郑重地命名为——“奠基者之路”。
从此,这里成了孩子们最爱聚集的地方。
他们在课间休息时,会跑来用手指一遍遍地描摹那道深刻的牛蹄印,描摹那两个并肩而行的人影,和那朵不知名却美丽的“野花”。
奠基者的传说,不再需要本人在场,它已经化作了图腾,刻进了新一代人的记忆里。
时间悄然滑入盛夏。
护林站的生活,真正进入了苏清叶前世梦寐以求的悠闲节奏。
她甚至在屋后那片向阳的坡地上,亲手开垦出了半亩菜园,学着陆超的样子,用竹子和藤条搭起了歪歪扭扭的瓜架。
某个深夜,沉闷的雷声滚过天际,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倾盆而至。
“轰隆——!”
炸雷撕裂夜空,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睡梦中的苏清叶猛地惊醒,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
巡视仓库!加固防线!检查排水系统!
这些刻入骨髓的指令在她脑中疯狂尖叫。
前世,每一次这样的暴雨,都意味着墙体垮塌、物资受潮、甚至致命的酸雨腐蚀!
她冲到门口,手已经握住了门把,全身的肌肉都因高度紧张而颤抖。
然而,她却僵住了。
这里……没有需要她拼死守护的庞大仓库,没有数百人等着她下令的基地,更没有那些一刻不能放松的防线。
这里,只有一间小小的护林站。
雷声依旧在咆哮,雨水顺着瓦檐汇成水流,哗啦啦地淌下,在门廊前溅起一朵朵水花。
苏清叶缓缓松开手,靠在门框上,有些脱力。
她怔怔地看着门外那片被雨幕笼罩的黑暗世界,雨水中带着泥土的腥气,却没有了记忆中那股致命的酸腐味。
一只温暖的大手覆上她的肩膀,一杯热气腾腾的姜汤递到了她面前。
陆超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沉稳:“睡不着?起来看雨?”
苏清叶接过姜汤,暖意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
她低头看着碗里升腾的白雾,轻声说:“我以为……仓库会漏水。”
陆超笑了,他揽着她的肩,和她一起坐在门廊的台阶上,看着眼前这场声势浩大的自然交响。
“现在淋雨,也只是感冒而已。”
一句话,仿佛一道温柔的闪电,劈开了苏清叶心中最后那片名为“末世”的阴霾。
是啊,只是感冒而已。
她笑了,将头轻轻靠在陆超坚实的肩膀上,喝了一口辛辣滚烫的姜汤。
那股暖流,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驱散了身体里最后一丝旧日残留的寒意。
那一夜,她听着雨声,第一次睡到了天光大亮。
秋收前夕,护林站迎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
那是一个背着半旧药篓的老妪,满脸皱纹,脚步蹒跚,一双眼睛浑浊无光,赫然竟是当年种子节上,献上那罐秘制辣酱的盲婆婆。
她是被一个年轻的“耕讯哨”领到山脚下的。
年轻人没敢上来,只在远处指了指方向。
盲婆婆摸索着,走得极慢,却无比坚定。
“我听说……听说恩人家的那个小姑娘,爱吃点酸甜口的东西。”她站在门外,局促地搓着手,将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坛子递了过来,“这是今年头茬的豆子,老婆子我用老法子腌的豆豉,不值钱,就是个口味。”
苏清叶破天荒地,没有让陆超出面。
她亲自打开门,接过了那坛还带着老人体温的豆豉。
临走时,盲婆婆摸索着转过身,浑浊的眼睛望着苏清叶的方向,喃喃自语,像是在说给神明听:“好人哪,走得远,福气跟得久……”
这一次,苏清叶没有沉默。
她上前一步,轻轻扶住了老人的手臂,送她到院门口的路口。
那十步路,她走得极慢,极庄重,就像当年哑叔握着她的手,教她辨认不同土壤的质地一样。
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小芽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捧着一本从基地换来的、页脚都卷了边的破旧识字课本,用稚嫩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念着:
“弯……弯腰……播种的人,种……种下了……火!”
院子里,陆超正坐在磨刀石旁,专注地打磨着他的猎刀,发出“唰唰”的规律声响。
苏清叶则在晾晒着刚洗好的棉被,阳光洒在被子上,散发出温暖好闻的味道。
篱笆墙上,新栽的葫芦藤已经攀了上去,开出了第一朵小小的、洁白的喇叭花。
一派岁月静好。
就在这时,正在磨刀的陆超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头,望向远处蜿蜒而来的山梁。
苏清叶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那条连接着护林站与山外世界的、由无数脚步踏出的小路上,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在靠近。
那人影速度不快,肩上似乎还挑着什么东西,随着步伐一颠一颠的。
不是基地的巡逻队,也不是熟悉的村民。
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来客。
他走得很稳,目标明确,正是护林站的方向。
那人影在晨光中越来越清晰,他肩上挑着的,似乎是一个扁担,两头挂着两个硕大的箩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