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死死锁住那片正在缓慢向基地蔓延的铅灰色云层。
它就像一块吸饱了致命杂质的古怪海绵,沉甸甸地压在世界的头顶,仿佛随时会挤出毁灭性的第一滴液体。
苏清叶也感觉到了。
空气中那股铁锈般的腥气越来越浓,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灼热感,刺激着她的鼻腔黏膜。
前世十年,她对这种味道刻骨铭心——这是强酸雨降临前独有的征兆。
就在她准备开口的瞬间,一声比之前任何警报都更凄厉、更急促的长哨,撕裂了整个青溪基地的上空!
这不是人力吹响的哨子,而是安装在基地中心气象观测塔上的高频汽笛,是最高级别的红色警报!
紧接着,遍布基地各处角落的扩音器里,传来了一个略显年轻却无比清晰的声音,那是气象组组长,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大学生。
“紧急通告!紧急通告!基地气象组发布一级酸雨预警!经空气湿度及成分检测,北方云层携带高浓度强酸物质,预计风速三级,三十六小时内将抵达本区域上空!重复!一级酸雨预警!这不是演习!”
“这不是演习!”
最后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永夜之后的第一场“真雨”,猝不及防地来了。
这是对刚刚建成的温室大棚群落,最直接,也最残酷的生死考验。
一时间,田垄间所有劳作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那片带来末日审判般压迫感的乌云,脸上血色褪尽。
恐慌,在短暂的死寂后,开始无声地蔓延。
以往,每一次天灾预警,都是苏清叶以不容置疑的命令,强制所有人封锁棚区、加固工事、转移紧要物资。
她的指令就是定心丸,只要命令下达,所有人都会像精密的零件一样,一丝不苟地执行。
但这一次,所有人都望向了中央指挥帐篷的方向,等待着。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
指挥中心,一片死寂。
没有任何命令下达。
苏清叶和陆超站在山岗的了望塔上,一动不动。
陆超的拳头下意识地攥紧,骨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知道,只要苏清叶一句话,他就能在半小时内集结起最精锐的突击队,用最高效的方式完成所有防雨准备。
但苏清叶没有开口。
她的目光,越过一张张开始浮现焦躁与不安的脸庞,最终落在了指挥帐篷那紧闭的门帘上。
她在等,等文秘书的抉择。
这是文秘书的考试,也是整个基地的毕业典礼。
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了。
东区三村的村长,一个脾气火爆的壮汉,第一个冲到了自家温室前,扯着嗓子吼道:“等个屁!等命令下来,苗都烧没了!所有人都给老子动起来!青壮组,跟我上棚顶加固薄膜!女人孩子,把育苗盘往地窖里搬!”
他的吼声像一声惊雷。
几乎是同一时间,西坡的养殖区负责人也做出了反应。
他没有下令搬运那些已经扎根的牧草,而是果断指挥手下的人,将所有储备的防水油布和塑料布全部覆盖在牧草区的迎风面,同时迅速挖开预留的排酸渠。
更令人意外的是北岭负责试验田的那群知识分子。
他们没有选择加固或搬运,而是直接启用了山体一侧一个废弃多年的小型防空洞,在洞口临时架设起通风管道和过滤网,竟是要将最珍贵的那批杂交稻种幼苗,整个生态系统都搬进去!
最让苏清叶和陆超感到惊愕的,是一支自发组成的“斥候队”。
七八个年轻人,骑着基地里仅有的几辆摩托车,背着简陋的空气采样瓶,引擎轰鸣,竟是主动冲出了基地的安全范围,朝着那片铅灰色乌云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们要去前线,实时监测酸雨的浓度和抵达时间!”陆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撼。
整个基地,十七个村落,数百个生产小组,在没有接到任何统一调度的情况下,如同一只被惊醒的巨兽,各个肢体竟在瞬间便根据自己的情况,做出了最合理、最迅速的反应。
加固、转移、疏导、预警……一切都显得那么杂乱,却又蕴含着一种惊人的内在秩序,仿佛成千上万次演练后形成的肌肉记忆,自然得如同呼吸。
了望塔上,陆超紧绷的身体终于缓缓放松下来。
他看着下方那片热火朝天、井然有序的景象,许久,才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低声对苏清叶说:
“以前,我们是在教他们怎么生火做饭,填饱肚子。”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
“现在,他们开始自己琢磨,怎么酿酒了。”
苏清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夕阳的余晖给那片不祥的云层镶上了一道诡异的金边,光线映在她侧脸上,那双永远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一闪而过。
然而,就在这片新生秩序展现出蓬勃生命力的夜晚,危机却以一种最令人揪心的方式,降临到了他们身边。
深夜,小木屋里。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惊醒了浅眠中的苏清叶。
她猛地坐起,只见睡在身侧的小芽满脸通红,呼吸急促,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陆超几乎是同一时间翻身下床,伸手一探孩子的额头,脸色骤变:“发烧了!”
他迅速点亮桌上的应急灯,借着光芒,看清了小芽咳在枕巾上的东西——那不是普通的痰液,而是一团带着诡异的、淡淡的绿色黏液!
早期酸雾吸入综合征!
白天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酸性粉尘,终究还是透过门窗的缝隙,侵入了体质最弱的孩子体内。
“我下山!”陆超身为最顶级的特种兵王,他同样也是最专业的战地医生。
“站住!”
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苏清叶。
“别去。”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清叶!再拖下去会引发肺水肿!”陆超急了,这世上能让他方寸大乱的,只有这个孩子。
“今晚,让他们治。”苏清叶的眼神却异常坚定,她迎着陆超焦灼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
她没有去拿药箱,而是走到了屋角的通讯器旁,按下了连接基地中心医疗站的紧急按钮。
沙沙的电流声后,传来值班医生紧张的询问。
“边缘试验田,特A三号木屋,有儿童出现急性呼吸道症状,高烧,咳出绿色痰液,疑似酸雾吸入。要求医疗组立刻带设备出诊。”苏清叶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就像在汇报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
说完,她便挂断了通讯。
陆超僵在原地,死死地盯着她,胸口剧烈起伏。
他明白苏清叶的意思。
这是对基地新建医疗体系的终极考验,一场没有任何后路可退的实战考核。
将自己最珍视的生命,完全交到一群经验尚浅的医生手中。
这是何等疯狂的信任,又是何等残酷的放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小芽的呼吸越来越困难。
陆超的目光在孩子痛苦的小脸和苏清叶决绝的侧影之间来回移动,内心的天平在疯狂摇摆。
终于,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缓缓放下了背上那个沉重的急救背包。
“你说得对。”他的声音沙哑,“我们……不能永远替他们扛下所有的病痛。”
凌晨两点,两名提着全套急救设备的医生和一名护士,气喘吁吁地冲进了木屋。
他们看到苏清叶和陆超只是站在一旁,完全没有插手的意思时,
听诊、测温、建立静脉通道、进行雾化治疗、调整室内通风方案……
所有流程,紧张,却有条不紊。
当第一剂药物通过雾化器,化作白色的水雾,被小芽缓缓吸入肺中后,她急促的呼吸终于开始平复。
消息传回指挥中心时,年迈的哑叔正躺在医疗站的病床上,生命的气息已如风中残烛。
他从昏睡中醒来,听文秘书在他耳边,轻声讲完了基地如何自主应对酸雨,医疗组又如何独立完成了对小芽的抢救。
老人浑浊的眼中,慢慢渗出一丝光亮。
他干裂的嘴唇蠕动着,艰难地,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好……好啊……”他沙哑地呢喃,“以后……下雨,也不用……再躲了。”
当夜,风雨欲来。
在众人的搀扶下,他最后一次来到窗前,望着外面被铅灰色乌云彻底吞噬的漆黑天际,仿佛看到了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新世界的降临。
“这雨……”他喃喃自语,“终究……还是来了。”
黎明时分。
“嘶啦——”
第一滴浓稠如油的酸雨,终于砸在了温室大棚的强化防护网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腐蚀声响。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雨点变得密集,汇成一片死亡的交响。
基地里,无数人屏住呼吸,紧张地守在各自的岗位上。
他们看见雨水顺着薄膜滑落,汇入排酸渠,看见温室内的作物在灯光下安然无恙,绿意盎然。
他们成功了。
与此同时,医疗站的独立病房内。
守在床边的小芽,小手紧紧握着哑叔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老人斑的大手,稚嫩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勇敢:“爷爷,你看,下雨了。我不怕了。”
床上的老人,眼皮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似乎听到了,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那是一个无憾的、安详的微笑。
窗外,雨声渐密,如泣如诉。
屋内,那微弱的呼吸,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缓缓停止。
雨,洗刷着整个世界,宣告着一场严酷考验的开始。
但这一夜,落下的雨水却似乎无法冲刷掉笼罩在基地心脏地带,那股无声而沉重的寂静。
一种传承结束后的巨大空旷,正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