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星梭号时，永恒集市的人造晨光刚刚亮起。
淡蓝色的照明光带沿着港口穹顶延伸，将停泊区分割成明暗相间的格子。那些通宵营业的维修铺还亮着灯，但交易人流稀疏了不少——这是集市一天中罕见的“低潮期”，持续不到两小时，然后就会被新一轮的进货潮和货运航班填满。
凌登上飞船舷梯时，瑞娜已经等在气闸舱内。女医生穿着沾满机油的工作服，左手还握着多功能扳手，右手却递过来一杯热腾腾的合成咖啡。“模块给我。你去洗澡，身上有管道黏液和血的味道。”
凌把静滞力场发生器的防震箱递过去，没接咖啡。“先检查模块有没有被动过手脚。血狼倒地前，我看到他体内有信标被激活，频率和我们的倒计时同步。”
瑞娜的眉头皱起。她打开箱子，将银白色立方体模块取出，平放在工作台上。三台扫描仪同时启动：光谱分析、能量共振检测、微观结构断层扫描。蓝色的激光线在模块表面游走，数据流在旁边的屏幕上瀑布般刷新。
凌脱掉沾满黑色黏液的外套，走进隔壁的清洁舱。高压水流冲刷身体时，他的神识依然外放着，像一层薄薄的膜覆盖整艘飞船。星梭号现在处于“半伪装状态”——外壳投射着虚拟涂装，看起来像一艘船龄超过三十年的普通中型货运船。但这骗不过高精度扫描，只能应付港口的基础巡查。
“模块完好。”瑞娜的声音通过舱内通讯传来，“内部能量回路没有被篡改痕迹，外壳没有加装追踪器。但我在接口槽里发现了这个。”
凌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作战服走回工作区。瑞娜用镊子夹着一粒比米粒还小的晶体片，放在放大镜下。晶体片呈现暗红色，内部有细微的结构光在流动。
“纳米级信息存储片，被动触发型。”瑞娜调出分析结果，“它本身不发射信号，但一旦被插入兼容的读取设备——比如静滞力场发生器的控制接口——就会瞬间上传内部数据，然后自毁。设计得很精巧。”
“里面存了什么？”
“一段加密坐标，和一行文字。”艾莉丝的投影出现在工作台上方，她今天换了件数据模拟的星空斗篷，脸色看起来好些了，“坐标指向漂游深渊的某个区域，误差半径大约五十万公里。文字内容是：‘泉水的位置是礼物，也是陷阱。黑月比你们早到十二小时。’”
舱内安静了几秒。
墨先生从下层舱室走上来，手里端着杯热茶。老人的机械眼球转速缓慢，这是他深入思考时的状态。“信息片的材质……是寂灭王朝特有的‘血晶’。这种晶体必须以活体生物的血肉为培养基，在绝对零度环境下缓慢生长。制作一片，需要消耗大约一个人的全部血液。”
“所以这是黑月家族留下的？”凌问。
“或者是想嫁祸给黑月的人。”墨先生抿了口茶，“但血晶技术早已失传，连禁忌芯片里也只有理论记载。能制作这东西的势力，要么是王朝遗族，要么是得到了王朝完整遗产的组织。”
凌走到舷窗边，看向港口外缓缓旋转的星空。永恒集市就像个巨大的金属蜂巢，吸附在小行星带边缘，无数飞船进进出出，像忙碌的工蜂。平静的表象下，恶意正在汇聚——赌石场的貔貅主、拍卖会的克罗尔集团、黑市的黑岩兄弟会、还有血狼背后的“猩红誓约”。现在又多了一个能制作血晶的神秘势力。
“我们还需要什么物资？”他转身问。
瑞娜调出清单投影：
【漂游深渊远征必备清单】
星髓 x3 (纯度82%-85%)
混沌之尘 x1 (标准封装)
静滞力场发生器核心模块 x1
高密度灵晶燃料棒 x12 (缺口: 4)
深层空间生存包 x3 (缺口: 1)
时空锚定信标 x2 (缺口: 2)
备用能量核心 x1 (缺口: 1)
“燃料棒和生存包可以在港口正规商店买，虽然贵但货源充足。”瑞娜用扳手点了点投影，“但时空锚定信标是管制物资，需要特殊许可证。备用能量核心……我们买不起新的，只能找二手翻修件。”
“资金还剩多少？”
“现金三万七千灵晶，加上索菲亚给的预付款额度二十万。”艾莉丝调出账目，“但如果全花光，进入漂游深渊后我们就真的一穷二白了。那里可没有补给站。”
凌的目光落在“时空锚定信标”上。这是进入高时空曲率区域的必备保险——万一飞船失控，信标能强行将船只“锚定”回正常空间，代价是信标本身会损毁。没有它，进漂游深渊就像走钢丝不系安全绳。
“许可证怎么弄？”
“三个途径。”艾莉丝竖起三根手指投影，“一，找官方申请，流程至少七个工作日，还要接受背景审查。二，黑市购买，价格翻三倍，而且大概率是赃物，会被追踪。三……找‘有许可证的人’借。”
“借？”
“永恒集市有十六个注册的深空勘探团队，他们手里都有信标配额。”艾莉丝调出一份名单，其中三个名字被标红，“这三个团队最近遇到财务危机，正在私下出售配额。但要价不低——每个信标配额五万灵晶，而且只卖‘使用权’，许可证还是他们的名字。”
墨先生放下茶杯：“这意味着我们的航行记录会挂在别人名下。如果出事，或者惹上麻烦，追查起来会很复杂。”
“也比没有强。”凌看了眼倒计时：63小时52分，“联系他们。买两个信标的配额。备用能量核心呢？”
瑞娜调出二手市场列表：“有三个卖家。第一个在第四港口区，要价八万，但货品来源不明，可能是从事故飞船上拆下来的。第二个在……”
“选最便宜的。”凌打断她，“我们不需要高性能，只要能撑到找到泉水就行。”
舱内通讯器突然响起提示音——有加密通讯请求接入。识别码显示是索菲亚·陈。
凌按下接听键，但没有开启视频。
“凌先生。”索菲亚的声音传来，背景里有轻微的古典音乐声，像是弦乐四重奏，“首先恭喜你们拿到静滞力场模块。血狼在佣兵圈里名气不小，能让他失手的队伍不多。”
“你在监视我们？”
“是关注。”索菲亚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毕竟我投了资，总得知道资金是否安全。另外，我有几条情报，作为‘合作伙伴’的礼物。”
凌没有回应，等待下文。
“第一，赌石场的貔貅主在你们离开后，联系了黑岩兄弟会的首领。谈话内容我没听到，但十分钟后，黑岩派出了第二支小队，人数十二人，装备了重型反载具武器。他们现在的目标不是活捉或抢劫，而是‘击毁星梭号’。”
瑞娜立刻调出港口防御图：“港口内部禁止武器交火，但他们可以在我们离港时动手。集市的防御炮塔有三十秒反应延迟，足够他们发射一轮齐射。”
“第二。”索菲亚继续说，“克罗尔集团的卡拉·米勒刚刚登上了她的私人游艇‘银羽号’。游艇的注册航线是前往‘纳维亚星域’，但根据我的监控，她的飞船在半小时前秘密加载了额外的跃迁燃料，足够进行一次超远程跳跃——方向正好是漂游深渊。”
凌的瞳孔微缩。
“第三，也是最有趣的。”索菲亚的声音压低了些，“永恒集市的港口管理局，在二十分钟前收到了一份‘匿名举报’，声称星梭号上藏有未经申报的军用级灵能武器。按程序，港口警卫队会在四小时后进行突击检查。当然，什么也查不到，但检查期间你们的飞船会被冻结，无法离港。”
“举报来源？”
“信号经过七次跳转，最终源头在集市中央行政区的某个办公室。我有理由相信，是某位‘官方人士’在给你们的行程添堵。”索菲亚顿了顿，“这三条情报免费。现在，我要提我的条件了。”
“说。”
“我要你们从漂游深渊带一样东西回来。”索菲亚说，“不是泉水，而是一块‘时间结晶’——那种在时空乱流中自然形成的、能短暂操控时间流速的晶体。大小不限，但纯度必须高于百分之七十。”
墨先生的机械眼球转速骤升到每秒九转。他在凌的意识里直接传音：“时间结晶是传说级的材料，上古记载中只出现过三次，每一次都引发过文明战争。她怎么知道漂游深渊里有？”
凌没有立刻回答索菲亚，而是问：“如果我们找不到呢？”
“那就欠我一个人情。”索菲亚轻笑，“一个未来某天我会讨还的人情。当然，如果你们死在深渊里，债务自然消除。很公平，不是吗？”
通讯挂断。
工作区里一片寂静。只有飞船环境系统发出的低沉嗡鸣，和扫描仪运转时的细微电流声。
艾莉丝最先开口：“三条情报的交叉验证已完成。第一，黑岩的第二小队确实在集结，坐标在第七港口区外围的废弃仓库。第二，卡拉·米勒的游艇引擎信号在二十五分钟前有过一次异常峰值，符合跃迁引擎预热的特征。第三，港口管理局的内部通信记录里，确实有关于我们的检查指令，签发权限是……安全部副部长。”
“官方的人也下场了。”瑞娜关闭扫描仪，“我们成了太多人的靶子。”
凌走到控制台前，调出星图。永恒集市像一颗发光的尘埃，漂浮在星海的边缘。从这儿到漂游深渊，即使全速跃迁也要四十小时。如果再算上采购物资、应付检查、躲避追杀的时间……
“修改计划。”他转身面对团队，“瑞娜，你现在去正规商店买燃料棒和生存包，用最快速度。艾莉丝，联系那几个勘探团队，敲定信标配额交易，价格可以上浮百分之十，但必须一小时内完成过户。墨先生，你和我去找备用能量核心——选最便宜的那个卖家。”
“分开行动风险很高。”瑞娜提醒，“黑岩的人可能在港口各处有眼线。”
“所以才要分开。”凌的神识扫过飞船外壳，确认没有新的追踪装置，“他们不可能同时盯住所有方向。我们一小时后在飞船集合，然后立刻申请离港。港口检查要来也是四小时后，我们提前走。”
“如果警卫队提前行动呢？”
“那就强行离港。”凌的声音平静，“星梭号的护盾和引擎已经完成第一阶段升级，能撑住港口防御炮塔的第一轮齐射。只要进入跃迁速度，他们就追不上。”
决定做出，团队开始分头准备。
凌和墨先生离开飞船时，人造晨光正逐渐被“白天”的强照明取代。港口区苏醒了，起重机开始搬运货柜，牵引车在泊位间穿梭，各种语言的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混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但在凌的神识感知里，这片嘈杂下有暗流在涌动
九点钟方向，三百米外的观景台上，有人用长焦镜头对准星梭号。
两点钟方向，穿着港口工装的两个人在检修管道，但他们的能量波动远超普通工人水平。
正上方，一艘小型巡逻艇在慢速巡航，艇身的扫描阵列有意无意地扫过这片泊位区。
恶意从四面八方汇聚，像一张正在收紧的网。
备用能量核心的卖家在第十三港口区边缘。
那是个堆满废旧引擎和反应炉残骸的露天场地，主人是个独眼的老泰拉人，皮肤像风干的皮革，右臂是全机械义肢。他开价五万灵晶，给凌看的“核心”是个外壳坑坑洼洼、铭牌模糊不清的圆柱体。
“别嫌丑，里面是好的。”老泰拉人用义肢敲了敲外壳，发出沉闷的回响，“从一艘勘探船上拆下来的，那船遇到时空乱流，船体碎了，但核心没坏。充满能还有百分之八十五的额定输出，够你们用。”
凌的神识渗透外壳。内部结构确实完整，能量回路虽然老化，但没有断裂或烧蚀的痕迹。更重要的是，核心深处没有隐藏信标或炸弹——至少他的神识没探测到。
“三万。”凌还价。
“四万五，不能再低。”
“三万五，现金，现在交易。”
老泰拉人那只完好的眼睛盯着凌看了几秒，突然咧嘴笑了，露出镶满金属的牙齿。“行，看你们急着用。但别怪我没提醒——这核心被‘标记’过。”
“什么标记？”
“不是追踪信号。”老泰拉人压低声音，“是因果层面的标记。它原来的主人……死得不太正常。有人说这核心沾了晦气，谁用谁倒霉。我是不信这些，但你们要是信，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凌付了钱，抱起核心——重量大约五十公斤，外壳冰冷。墨先生在一旁用机械眼球扫描，给出结论：“外壳有细微的法则侵蚀痕迹，确实是经历过时空乱流。但‘因果标记’……更像是某种心理暗示战术，让买家不敢用，方便原主人将来找机会回收。”
“原主人是谁？”
“勘探船‘开拓者号’，注册在星盟深空勘探局旗下，三年前在漂游深渊边缘失联。”艾莉丝的声音从耳机传来，“船上有七名船员，全部被宣布死亡。但有趣的是，事故报告里没有提到能量核心被回收。”
也就是说，这个核心可能是偷来的赃物，或者是事故现场的捡拾品。不管哪种，都不干净。
凌抱着核心往回走。港口区的嘈杂声似乎更响了，人群的密度在增加，但他神识感知到的“监视感”却在减弱——那些眼线好像撤走了，或者转入了更深层的潜伏。
不对劲。
太安静了。
回到星梭号时，瑞娜和艾莉丝已经完成任务。燃料棒整齐码放在货舱，生存包检查完毕，时空锚定信标的配额交易也完成了——花了十一万灵晶，比预算超出一万，但换来了两小时内生效的电子许可证。
“港口管理局刚刚更新了检查时间。”艾莉丝调出公告，“提前到了两小时后。他们给的理由是‘收到新的安全隐患报告’。”
“是索菲亚说的那位副部长在推动。”瑞娜正在安装静滞力场模块，扳手在机械结构上快速转动，“我们要在一个半小时内离港，否则就会被堵在泊位里。”
凌把备用能量核心交给瑞娜，走到驾驶舱。主屏幕上显示着飞船状态：护盾充能百分之百，跃迁引擎预热完成，导航坐标已设定——漂游深渊，参考坐标来自血晶片和星图仪的综合推算。
倒计时：62小时18分
黑月家族领先他们十二小时。
克罗尔的游艇可能已经出发。
黑岩的第二小队在港外埋伏。
官方的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而他们，刚刚凑齐了远征的最低配置，带着来路不明的核心、沾着“晦气”的信标、和无数双眼睛的注视，要冲向连光都会被扭曲的深渊。
凌在驾驶座上坐下，手指划过控制面板。星梭号的外壳虚拟涂装开始消退，露出底下银灰色、带有细微能量纹路的真实船体。那些纹路是瑞娜亲手铭刻的强化符文，在昏暗的驾驶舱里泛起淡蓝色的微光。
“所有系统检查完毕。”瑞娜从工程舱走来，手上还沾着机油，“可以随时起飞。”
“艾莉丝，港口离港申请提交了吗？”
“提交了，自动审批通过。”艾莉丝的投影坐在副驾驶座上，晃着腿，“但我们申请的离港理由是‘常规货运’，目的地是‘阿尔法贸易站’。如果港口雷达发现我们转向漂游深渊，可能会触发警报。”
“那就等出了监控范围再转向。”凌启动引擎。
飞船底部的反重力阵列发出低沉的嗡鸣，船体微微震动，缓缓脱离泊位支架。港口塔台的指引灯光在舷窗外掠过，像一串流向身后的光珠。
凌看着越来越远的永恒集市。那巨大的金属蜂巢在星空背景下渐渐缩小，表面的灯光像一片虚假的星海。他知道，此刻正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这艘船离开——仇恨的、贪婪的、算计的、好奇的。
星梭号滑出港口力场屏障，进入自由空间。
前方，是无尽的黑暗深空，和隐藏在黑暗深处的、连时间都会迷路的漂游深渊。
飞船开始加速，引擎尾焰拉出淡蓝色的光痕。
驾驶舱里很安静。瑞娜在检查最后的系统参数，艾莉丝在监控周围空域的雷达信号，墨先生闭目养神，机械眼球维持着稳定的低转速。
凌的手放在操纵杆上，神识却向后延伸，像无形的触须扫过飞船的每一寸外壳。
然后，他感知到了。
在船尾引擎舱的外壳夹层里，有一个不属于飞船原有结构的微小能量源。它不是追踪器——没有信号发射功能。而是一个“标记”，一种纯粹的能量印记，像在黑暗中涂了一滴会发光的油漆。
标记的能量特征，和永恒集市中央行政区的某个办公室里的能量波动……
完全一致。
凌收回神识，没有说破。
他只是看着前方星空，平静地推动操纵杆，让飞船驶向那片连星辰都显得稀疏的黑暗。
风暴前夕，海面总是最平静的。
但海底的暗流，已经酝酿成了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