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品烟客
冰冷、坚硬、带着浓重土腥味和腐朽药草气息的空气,钻入沈砺的鼻腔,将他从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中缓缓拉扯出来。
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上浮。首先感受到的是无处不在的剧痛。肋下仿佛被烧红的烙铁反复熨烫,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后背、手臂、腿上也传来阵阵钝痛和火辣辣的灼烧感。身体沉重得如同被巨石压住,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无比艰难。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不是乱葬岗旁那破败漏风的茅屋。
这是一个低矮、压抑的所在。头顶是粗糙开凿的岩石穹顶,挂着几盏油灯,昏黄摇曳的火苗是唯一的光源,将怪石嶙峋的墙壁投射出扭曲晃动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复杂的气味:浓烈刺鼻的药草苦味、陈年积灰的土腥气、某种矿石的金属腥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心头发紧的甜腥,仿佛某种毒物在暗中蛰伏。
他趴在一方冰冷的石台上,身下垫着粗糙的草席。肋下传来一阵阵清凉的感觉,似乎敷着厚厚的药膏,但药膏之下,那断裂骨头摩擦的剧痛依旧清晰。
“嘶……”沈砺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牵动伤口,疼得他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醒了就别装死。”一个沙哑冰冷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如同生锈的刀片刮过骨头。
沈砺艰难地侧过头,看到薛九指枯槁的身影正坐在不远处一个石墩上。他面前摆着一个敞开的、布满污垢的木箱子,里面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颜色诡异的药材——干瘪扭曲的根茎、散发着金属光泽的矿石、装在陶罐里粘稠的液体、甚至还有风干的、形态狰狞的虫豸尸体。薛九指那只独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光,枯瘦的手指正捻着一块暗红色的、仿佛凝固血块般的药材,放在鼻端仔细嗅闻。
“薛前辈……”沈砺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青儿……青儿她……”
“还没死。”薛九指头也没抬,语气淡漠得如同在谈论天气,“比你强点。”
听到妹妹暂时无碍,沈砺心头一块巨石轰然落地,巨大的疲惫和疼痛再次席卷而来。他喘息着,目光在狭小的空间里搜寻。很快,在石台另一侧的角落阴影里,他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沈青蜷缩在一堆柔软的干草和破旧但厚实的毯子里,只露出半张小脸。虽然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悠长,不再是之前那种撕心裂肺的艰难喘息。她沉沉地睡着,小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在梦里也带着一丝不安,但比起之前的濒死状态,已是天壤之别。
看着妹妹安稳的睡颜,沈砺眼眶发热,一股酸涩涌上喉头。他强忍着,将目光移开,重新看向薛九指,充满了感激和后怕。“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哼,救你?”薛九指终于抬起头,那只独眼冷冷地扫过沈砺惨白的脸和肋下渗血的绷带,“老夫只是不想费劲救回来的小丫头片子,转头就成孤儿饿死。至于你……”他放下手中的药材,站起身,走到石台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沈砺,眼神锐利如刀,“肋骨断了两根,错位严重。内腑受震,积有淤血。外伤十余处,失血过多,寒气入体,伤口已有红肿溃烂之象……离死,也就差一口气了。”
冰冷的诊断如同重锤,砸在沈砺心上。他虽知自己伤势严重,却没想到竟到了如此地步。
“这鬼地方,是老夫早年备下的一个落脚点,叫‘回春堂’。”薛九指指了指周围,“药味是浓了点,但胜在够隐蔽,够安全。乱葬岗那边,幽冥殿的狗鼻子迟早会再找过去。你俩现在这样子,经不起半点折腾。”
沈砺心中一凛,明白了薛九指的用意。这里是避难所。
“你妹妹,”薛九指的目光扫向角落的沈青,“‘三叶蛇舌草’暂时压住了肺毒,疏通了气脉,命是吊住了。但余毒未清,风寒入骨,伤了根基。需以温养固本、祛除寒毒、拔除肺腑余毒的方子,慢慢调理,少则数月,多则经年。期间不能受惊,不能劳累,不能受寒,否则前功尽弃,神仙难救。”
沈砺的心又揪紧了。妹妹的病根,竟如此顽固。
“至于你……”薛九指的目光重新落回沈砺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复杂,“外伤感染和失血过多是小事,老夫自有办法。麻烦的是断骨和内腑淤血。骨若接不好,轻则跛足,重则伤及脏腑,武功尽废。淤血若不及时化开,郁结于内,亦是隐患。”
武功尽废……沈砺的心沉了下去。他虽谈不上武功高强,但这身力气和粗浅功夫,是他在这个残酷世道活下去、保护妹妹的唯一依仗!若成了废人……
“趴好!”薛九指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同时从旁边一个陶罐里挖出一大坨散发着浓烈辛辣刺鼻气味的黑色药膏。
沈砺不敢怠慢,忍着剧痛,努力调整姿势,将整个后背暴露出来。
薛九指枯瘦的手指沾着那冰凉的黑色药膏,精准地涂抹在沈砺肋下肿胀淤紫、以及后背大片青黑瘀伤的地方。药膏一接触皮肤,立刻传来一阵强烈的、如同无数蚂蚁啃噬般的刺痛和灼烧感,让沈砺瞬间绷紧了全身肌肉,冷汗涔涔而下!
这痛楚,比伤口本身的疼痛还要剧烈数倍!
“忍着!”薛九指冷喝一声,手下动作却异常稳定。他涂抹药膏的手法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似乎在引导着药力渗透。那黑色药膏所到之处,皮肤下的淤血仿佛活了过来,在皮下隐隐翻涌、流动,带来一阵阵钻心蚀骨的酸胀和刺痛。
涂抹完药膏,薛九指又拿起几根细长的银针。针尖在油灯下闪烁着幽冷的寒芒。
“接骨之前,需先疏通你背部阻塞的经络,活络气血,否则强行接骨,气血不畅,骨愈亦难。”他解释了一句,枯瘦的手指捻起银针,快如闪电般刺入沈砺后背几处关键的穴位!
“呃!”沈砺闷哼一声。银针入体,带来的并非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极其强烈的酸、麻、胀!仿佛有无数道微弱的气流在针尖刺入的穴位处炸开,疯狂地冲击着原本阻塞、僵硬的经络!这种感觉比单纯的疼痛更难以忍受,让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薛九指的手指如同穿花蝴蝶,或捻、或提、或弹。随着他的动作,沈砺感觉那些被刺入银针的穴位,如同被点燃的火种,一股股或灼热、或冰寒、或酸麻的气流在体内乱窜,强行冲开淤塞的经络,直冲四肢百骸!每一次冲击,都伴随着剧烈的痛楚和难以言喻的酸麻,仿佛身体内部正在经历一场翻天覆地的战争!
汗水如同溪流般从沈砺额头、脊背渗出,瞬间浸透了身下的草席。他死死咬着牙关,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剧痛、酸麻、灼热、冰寒……各种极致的感觉交织在一起,疯狂地冲击着他的意志壁垒。眼前金星乱冒,意识在崩溃的边缘反复徘徊。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这非人的痛苦彻底吞噬时——
“咔嚓!”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脆响,伴随着薛九指精准而迅猛的一按,从沈砺肋下传来!
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淹没了沈砺所有的感官!仿佛身体被硬生生撕裂!他眼前猛地一黑,喉头一甜,差点晕厥过去!
“呼……”薛九指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迅速抽出沈砺背上的银针,又用浸透药汁的干净麻布,将沈砺肋下重新紧紧包扎固定好。
“骨头……接上了?”沈砺虚弱地问道,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他感觉肋下那错位摩擦的剧痛似乎减轻了一些,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深入骨髓的、闷胀的疼痛,仿佛有无数根针在里面搅动。
“错位的骨头给你掰回去了。”薛九指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断裂之处愈合需要时间。这‘黑玉断续膏’能生肌续骨,化散淤血,配合老夫的针术疏导经络,能大大缩短恢复时间,也能减少日后隐患。但这药力霸道,过程痛苦,每日换药行针,有你受的。”
沈砺趴在冰冷的石台上,浑身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漉漉的满是冷汗。极致的痛苦过后,是一种近乎虚脱的麻木和疲惫。但他心中却涌起一丝希望。只要能恢复,只要能保护妹妹,再大的痛苦,他也愿意承受!
“多谢……前辈……”沈砺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薛九指没有回应。他走到角落,查看了一下沉睡的沈青的脉象和呼吸,又给她掖了掖毯子。然后,他回到那个装满药材的木箱旁,开始沉默地整理、研磨药材,空气中只剩下石臼捣药的单调声响和药材被碾碎时散发的复杂气味。
狭小的“回春堂”内,陷入了短暂的、带着伤痛气息的宁静。只有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石壁上投下薛九指枯槁而忙碌的身影,如同一个在幽冥与人间交界处徘徊的守墓人。
沈砺趴在石台上,意识昏沉。身体的剧痛和疲惫让他无法思考太多。妹妹平稳的呼吸声是此刻唯一的慰藉。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积蓄那微薄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半天。
“咕噜噜……”一阵极其响亮的、不合时宜的肠鸣声,打破了地窖的寂静。
沈砺的脸瞬间涨红。巨大的消耗和紧张过后,强烈的饥饿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胃部剧烈地抽搐着,发出阵阵抗议。
薛九指捣药的动作顿了一下,那只独眼瞥了沈砺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他没说话,只是站起身,走到地窖另一个角落。
那里有一个简陋的土灶,上面架着一口小铁锅。旁边堆着一些干柴、一个破旧的水囊和几个用油纸包裹的、硬邦邦的粗面饼子。
薛九指动作麻利地生起火,将水囊里的水倒入锅中,又掰碎了几块干硬的饼子扔进去。很快,一股带着焦糊味的、寡淡的麦香在药味弥漫的地窖里弥漫开来。
一碗几乎看不到油星、糊糊状、飘着几块焦黑饼渣的“粥”,被薛九指面无表情地放在了沈砺旁边的石台上。
“吃。”只有一个字。
沈砺看着那碗卖相极差的食物,腹中的饥饿感却更加强烈。他知道,这恐怕是薛九指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但肋下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又跌了回去。
薛九指皱了皱眉,最终还是伸出一只手,粗暴地将沈砺上半身稍微托起一点,让他能勉强够到石台上的碗。
沈砺顾不上形象,也顾不上那寡淡甚至略带苦味的糊糊,用还能动弹的手,捧起粗糙的陶碗,狼吞虎咽地喝了起来。滚烫的糊糊烫得他龇牙咧嘴,但他却觉得这是世间难得的美味。
一碗糊糊下肚,虽然远远不够,但一股暖意流入四肢百骸,总算驱散了些许寒冷和虚弱。
薛九指自己也盛了一碗,默默地吃着,动作机械而迅速。
“前辈……”沈砺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幽冥殿……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吧?这里……真的安全吗?”
薛九指放下碗,那只独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如同深潭。
“安全?”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这世上,只有死人最安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角落里沉睡的沈青和石台上虚弱的沈砺,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漠然。
“乱葬岗那边死了他们的人,崖顶也死了。幽冥殿行事,睚眦必报。他们暂时找不到这里,是因为老夫处理得干净,也因为这场该死的大雨冲掉了大部分痕迹。但这雨,不会一直下。”
薛九指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等雨停,等天晴。那些见不得光的鬣狗,总有办法循着血腥味和蛛丝马迹找过来。这里……”他环顾了一下这个堆满药材、充满药味的隐秘地窖,“只是暂时的龟壳。龟壳再硬,也经不起饿狼的反复撕咬。”
沈砺的心猛地一沉。刚升起的些许安全感瞬间荡然无存。
“那……我们该怎么办?”他急切地问。
薛九指沉默了片刻,那只独眼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幽暗的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决绝。
“你妹妹需要静养,你的骨头至少要十天才能初步长牢,勉强能走动。”薛九指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这十天,是老天爷给的最后期限。这十天里,老夫会尽力稳住你妹妹的病情,催生你的断骨。十天后……”
他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根乌木拐杖杖头冰冷的螺旋纹路,那点暗红在油灯下仿佛吸饱了血。
“十天后,无论你俩能不能走,都必须离开这鬼地方。老夫会带你们去一个更远的、更安全的地方。至于路上……”薛九指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冷冽、甚至带着一丝残酷意味的弧度,“老夫倒要看看,是幽冥殿的狗腿子多,还是老夫的‘九幽毒瘴’……更毒!”
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杀意,瞬间弥漫在狭小的“回春堂”内,比那浓重的药味更让人心悸!
沈砺看着薛九指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冰冷杀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位“鬼医”深藏不露的恐怖与决绝。这决绝,不仅仅是为了保护他们兄妹,似乎还夹杂着一种积压已久的、冰冷的……仇恨?
“前辈……”沈砺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闭嘴!睡觉!”薛九指粗暴地打断他,重新坐回石墩,拿起药材和石臼,继续那单调而压抑的捣药声。“养好你的骨头!十天后,跑不动,就等着喂狗!”
捣药声在封闭的地窖里回荡,如同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沈砺趴在冰冷的石台上,虽然身体依旧剧痛难忍,但心头的压力却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十天……只有十天……
他看向角落里沉睡的妹妹,又感受着肋下那深入骨髓的闷痛。
十天!他必须在这十天内,让自己变得……更强!至少,要能跑起来!
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求生欲和变强的渴望,如同烈火般在他虚弱的身躯内悄然点燃。他闭上眼睛,不再去想幽冥殿的威胁,不再去想薛九指那冰冷的杀意,而是将所有意念,都沉入那断裂的骨头处,沉入那被薛九指银针强行冲开的、带着刺痛和酸麻的经络之中……
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源自身体本能的暖流,仿佛在那些酸痛的经络深处,极其缓慢地……开始滋生、流转。
第十一章 回春·暗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