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的寒风卷着雪籽,打在药铺的窗纸上沙沙响。陈砚之刚把炭火烧得旺些,就见门被“吱呀”推开,进来个裹着貂皮大衣的中年男人,身后跟着个管家模样的人,手里捧着个锦盒。
“是陈大夫吧?”男人摘下沾着雪的帽子,露出张焦急的脸,“我是城东的周掌柜,特来请您去给我家内人看看病。”
陈砚之擦了擦手:“周掌柜客气了,不知夫人何处不适?”
“怪得很!”周掌柜搓着手,往炭炉边凑了凑,“她这半个月总说心口疼,白天轻些,夜里疼得直打滚,城里的大夫请了七八个,有说是气滞的,有说是血瘀的,药吃了一箩筐,反倒越来越重。”
爷爷在里屋听见动静,掀帘出来:“周掌柜家的,是不是总说‘疼起来像针扎,按着更疼’?”
周掌柜一愣:“您怎么知道?正是这话!几位大夫都让多按揉,说能活血,可越按她越喊疼。”
陈砚之心里咯噔一下——按揉加重,这不像气滞血瘀。“我随您去看看。”他取了诊箱,往里面塞了些银针和常用药材。
周家是镇上的富户,青砖瓦房,院里堆着半人高的雪。周夫人躺在雕花大床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苍白得像纸,见陈砚之进来,虚弱地抬了抬手。
“陈大夫,您给瞧瞧吧,再这么疼下去,人都要没了。”周夫人的声音细若蚊蚋,手背上还留着针灸的针眼。
陈砚之坐在床边,先看舌苔——舌质淡紫,苔薄白,不像热证。再搭脉,脉象沉涩,却带着点弦紧,像摸着根绷紧的丝线。“夫人疼的时候,是不是连带着后背也酸?”
“是!”周夫人眼睛亮了些,“尤其左边后背,像背着块冰,又酸又沉。”
站在一旁的王大夫(正是前几日争执药引的那位)忍不住开口:“小陈大夫,我看还是气滞血瘀,只是病根深些,得用猛药。”他递过自己的方子,上面写着桃仁、红花各15克,全是活血的猛药。
陈砚之没接方子,忽然问:“夫人近来是不是总觉得饿,吃了东西又胀得慌?”
周夫人点头:“是呢,夜里疼得厉害时,总想啃点干馒头,啃两口又咽不下。”
王大夫嗤笑:“这是疼得慌乱吃东西,跟病没关系。”
陈砚之没理他,掀开周夫人的袖口,见手腕内侧有几个淡淡的红点,像蚊子叮的。“这红点什么时候有的?”
“前天发现的,不疼不痒,没当回事。”周夫人的贴身丫鬟说。
陈砚之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指着院里那棵光秃秃的夹竹桃:“夫人是不是常摘这花插瓶?”
丫鬟吓了一跳:“是!夫人说这花好看,天天都要换新鲜的……这花有问题?”
“问题就出在这花上!”陈砚之转身道,“夹竹桃有毒,尤其花粉,闻久了会伤气血,夫人这不是气滞血瘀,是毒物伤了心脉!”
王大夫脸一沉:“小陈大夫这话未免太武断!夹竹桃有毒谁不知道,可哪会让人心口疼?”
“您看她的脉。”陈砚之让王大夫搭脉,“沉涩带弦紧,这是毒邪闭阻心脉的脉象,不是单纯的血瘀。血瘀按揉会减轻,毒邪闭阻按揉会加重,这就是区别。”他又指着舌苔,“舌质淡紫是毒邪攻心,不是瘀血的紫暗;手背的红点,正是毒物外泄的征兆。”
周掌柜慌了神:“那……那该咋办?”
“先停了夹竹桃,开窗通风。”陈砚之打开诊箱,“用甘草30克、绿豆50克、金银花20克,煮浓汁频服,这三味能解百毒。再扎几针,内关、神门、膻中,通心脉,散毒邪。”
王大夫仍不服气:“我开的活血药,难道一点用没有?”
“非但没用,还会坏事。”陈砚之边消毒银针边说,“毒邪闭阻时,用猛药活血,就像给堵住的河道猛开闸,只会冲垮堤岸。得先解毒,再慢慢调理气血。”
针扎下去时,周夫人“呀”了一声,随即说:“好像……没那么疼了。”
半个时辰后,绿豆甘草汤熬好了,周夫人喝了两口,忽然说:“想解手。”丫鬟扶她去后屋,回来时惊喜道:“夫人尿了好多,说后背不那么沉了!”
王大夫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抓着药箱就要走,被陈砚之叫住:“王大夫留步,您的方子虽不对症,但治真血瘀还是好的,只是这次遇上了‘假瘀’。”
王大夫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却闷闷地说了句:“受教了。”
回程时,雪下得大了些,周掌柜非要送陈砚之匹马,被婉拒了。“周掌柜,回去让夫人多喝些小米粥,用灶心土煎水熬粥,能护着胃气。”陈砚之拢了拢棉袄,“过几日我再来看她,换些调理的药。”
回到药铺时,爷爷正坐在炭炉边翻脉案,见他进来,笑着问:“瞧出是夹竹桃的事了?”
“嗯,多亏您提醒我‘按揉加重’的细节。”陈砚之搓着手取暖。
“那你知道我为啥猜得出?”爷爷往炉里添了块炭,“二十年前,有户人家也这样,夫人爱用夹竹桃插花,疼得差点丢了命,后来用绿豆甘草解了毒。”他合上脉案,“这就是为啥要记脉案,不是为了显摆,是为了让后来人少走弯路——你这次是碰着我知道的,下次碰着我不知道的,就得靠自己辨了。”
陈砚之点头,忽然想起什么:“王大夫会不会记恨我?”
“真正的大夫,恨的是自己看不透病,不是恨别人看得透。”爷爷指了指窗外的雪,“雪下得再大,太阳出来总会化,医道上的争执,只要是为了病人,就不是坏事。”
正说着,周掌柜的管家又来了,手里捧着个红布包:“我家夫人说,不疼了,能喝下半碗粥了,让我送些谢礼。”布包里是些银子和点心,陈砚之只收下了点心。
管家走后,陈砚之看着那些点心,忽然觉得这第一百章的“显身手”,不是自己多厉害,是刚好记得爷爷说过的旧案,刚好留意到那些被忽略的细节——就像雪地里的脚印,看着杂乱,顺着走,总能找到源头。
暮色漫进药铺时,陈砚之在脉案本上写下:“周夫人,心口疼半月,夜间加重,按揉更甚,伴后背酸沉、纳差,舌淡紫,脉沉涩弦紧,腕有红点。初辨气滞血瘀,细察知为夹竹桃毒闭心脉。予甘草绿豆解毒,针灸通脉,症减。药引:灶心土煎粥,护胃安中。”
写完,他抬头望向窗外,雪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着院里的药圃,像撒了层银霜。他知道,这只是医道上的一个小坎,以后还会有更多的“迷雾”等着他,但只要守住“仔细”二字,守住对病人的那份心,总能等到“柳暗花明”的时刻。
爷爷端来两碗热汤面,葱花飘在汤上,香气暖融融的。“吃吧,吃饱了,明天还有新的病人等着呢。”
陈砚之拿起筷子,忽然觉得这碗面比任何山珍海味都香——因为里面藏着的,是爷爷的教诲,是病人的期盼,是医道里最踏实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