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过端着一碗刚出锅、冒着热气的饺子，站在对门202室门前。
白胖的饺子在碗里挤挤挨挨，散发着面皮和馅料的香气。他抬手，在不甚结实的旧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清了清嗓子喊道：吃饭了，陆野。
门内传来细微的动静，几秒后，门从里面被拉开一条窄缝。
陆野的身影嵌在门缝里，像一道沉默的剪影。
他头上的纱布已经拆了，露出额角一块显眼的医用敷料，周边皮肤还透着未散尽的青黄痕迹。他的右手吊在一个简陋的布带支架里，而露在外面的左手，从手背到指关节都布满深紫红色的淤痕，肿胀未消。
他的目光先落在陆过手里那碗诱人的饺子上，喉结几不可见地滚动了一下，然后才抬起来，看向门外的男孩。夕阳的余晖恰好落在陆过身上，将他本就精致的五官勾勒得愈发清晰，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眼睛此刻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
等一下，我换个碗。陆野声音低哑，像砂纸磨过。
他伸出不太利索的左手，小心地接过那只沉甸甸的碗，转身往里走。
转身进屋后并没有把门完全带上。
赵九桑顺着那道门缝，侧身就挤了进去。
202屋内的光线比李桂花家要暗沉一些。格局虽相同，气息却迥异。
最引人注目的是客厅角落那台颇有年头的冰箱，以及旁边那台外壳泛黄、样式老旧的彩色电视机。一套皮质的沙发占据着客厅主要位置，边角处磨损严重，像是无声诉说着往昔的体面与如今的落魄。
陆过的视线，最终被墙上挂着的一个大相框牢牢吸住。
相框里收着数张照片。最醒目处是张结婚照，年轻时的林秀香梳着乌黑长辫，一身红衣衬得她笑靥羞涩，正依偎在一位穿着略显宽大西装、相貌寻常的青年身旁。
在下方还有一张放大的全家福，应该近一两年拍的，上面的林秀香跟现在一模一样。画面居中是一对老人怀抱着大胖孙子，林秀香的眉眼鼻梁能看出他们的影子；老人身后站着一对中年夫妻。而林秀香独自站在照片边角，众人笑容满面，整张照片里唯独不见陆野的身影。
啪嚓——
一声脆响从厨房传来。
陆过转头看去，陆野正蹲在地上，左手笨拙地试图拾起碎瓷片。刚才他想把饺子换到自家碗里，受伤的手指却不听使唤，瓷碗滑落在地，饺子和碎片洒了一地。
他抿着唇，动作迟缓地收拾着，额前碎发垂落，遮住了表情。
咋着了？！对门的李桂花立刻循着动静赶了过来。
她一进门就瞧见地上的狼藉，心疼地直拍大腿：哎哟！饺子都糟践了！可一抬头看见陆野那双伤痕累累的手，语气立马软了：你这孩子！手都这样了咋不吭声？
老太太利索地蹲下身收拾，嘴里絮叨着：粮食可不能糟蹋……不过这掉地上的也吃不成了，一会儿喂猫去。收拾完碎片，她瞅着陆野连筷子都握不稳的手，叹了口气：走，上家吃去！你这样能自个儿吃饭？
陆野明显不情愿，抿着嘴往后缩。李桂花可不给他躲的机会，一把拽住他左胳膊：还磨蹭啥？赶紧的！
老太太手劲不小，推得陆野一个趔趄。他右手吊着使不上劲，只低声说：三奶，我能行。
能什么能！别犟了！李桂花根本不听，连推带搡地把他往门外带，瞧这手，饺子都夹不住还逞强！快走，饺子该凉了！
陆野被她一路推到201门口，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到底没再说什么。他微微偏过头，最终还是跟着走进了对门。
饭桌上气氛微妙。
陆野用肿着的左手别扭地夹着饺子，吃得很费劲。
陆过注意到，少年总偷瞄他和奶奶的吃饭速度。李桂花吃得快时，他就明显着急。
陆过没作声，只是悄悄放慢了咀嚼。等陆野吃完最后一个饺子，他才跟着放下筷子。
饭后，老太太在厨房里哗啦啦地洗碗。
陆过和陆野坐在沙发上，谁也没说话。屋里只有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陆过注意到陆野坐立不安的样子，像是随时准备起身告辞。
他抬起头，突然开口：你是全校第一吗？有奖学金吗？多少钱？还要交学费吗？
这一连串问题让陆野明显愣了一下。他沉默片刻，才低声回答：有。一学期200。不要学杂费。
多少？二百？！李桂花猛地从厨房探出头来，手上还滴着水，一学期二百？还不用交钱？
“还不用交学杂费？我咋没听说过……考第一名，学校还发钱啊？”
她关掉水龙头，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快步走到客厅：陆野，你跟三奶说实话，真有这好事？
陆野点了点头。
李桂花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上下打量着这个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喃喃自语：二百……一学期二百……这都顶得上大半个月工资了……
忽然，她压低声音：那……你妈，秀香……她知道这事儿不？
陆野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低下头去。
李桂花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她看着眼前这个一身是伤的少年，张了张嘴，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你妈她……唉……这，三奶就是随便问问。
陆野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站起身：三奶，我回去了。
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了顿，回头看向陆过：要不要……来我家？
去，正好去。李桂花顺势接话，语气比先前温和许多，把书本带上，好好写作业有啥不懂的正好问问你陆野哥。
她转向陆野，话说得实在：这孩子脑子不笨，就是没人好好指点。你随便说两句，都比瞎学强。
小过，好好跟你陆野哥学，人家能考第一，肯定有诀窍。
见陆野没推辞，她热络又自然地继续道：晚上也过来吃吧。你妈下班晚，一个人开火怪麻烦的。她给的菜还剩不少，正好一起吃了，别浪费。
陆野迟疑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李桂花这才满意地露出笑容，轻轻推了推陆过的背：还站着？快去，好好跟你陆野哥学。
陆过拿起书包，跟着陆野第二次走进了202室。
这一次，他是以‘客人’的身份被邀请进来的。
陆野用左手摸索着按下墙上的开关，昏黄的灯光在客厅亮起。他迟疑地看向陆过手里的书包，声音有些干涩：……你有功课不会？哪部分？
陆过把书包放在旧木茶几上，取出语文课本推过去。
陆野单手接过，笨拙地翻了几页。当看到课本上工整的字迹和全对的练习题时，他明显怔了一下，抬眼打量面前这个总带着倔强神情的男孩。
写得...很认真。他顿了顿，都做对了。那...今天有作业要写吗？
陆过摇头。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陆野移开视线，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略显生硬地提议：要不...看会儿电视？
他费力地用左手打开电视机，将音量调到最低。荧幕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闪烁，播放着喧闹的综艺节目，却丝毫驱不散两人之间的生疏。
陆野拖了张旧木椅子在沙发对面坐下，小心地把受伤的右手安置在膝上，左手则不安地搭着椅背。
陆过的目光扫过索然无味的电视节目，最终停留在陆野身上。在那副刻意维持的、生硬的壳之下，他仿佛窥见了一丝试图褪去冷漠、笨拙地想要示好的善意。
两人干坐了一会儿，气氛凝滞。
几分钟后，陆野突然像是想起了身为主人的责任，站起身走向餐桌上的暖水瓶。我给你倒杯水。
他晃了晃水瓶，只勉强沥出小半杯冰凉的白开水。
没了。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些许窘迫，我去烧点。
他拿着空暖水瓶走进厨房，找到烧水壶。然而，他那布满淤紫的左手实在不够灵光，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拔掉紧紧地水壶盖。
陆过起身走到厨房。灯光映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
我来。他没等陆野回应，自然地踮脚接过水壶。接水，点火，动作干净利落。蓝色火苗地燃起。
陆野站在一旁看着，眼神复杂。
等水开就好。陆过语气平常。
……谢谢。陆野的声音更低沉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