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二月初五,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悄然降临帝都,洗去了冬日的残雪,却并未驱散皇城上空积聚的、更深的阴云。雨水缠绵,敲打着太和殿金色的琉璃瓦,沿着飞檐兽首滴落,在丹陛下的汉白玉广场上汇成细流,溅起冰冷的水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新,却更夹杂着一种来自权力漩涡深处的、令人窒息的沉闷。这场雨,不像滋润,反倒像是某种巨大变故来临前的压抑呜咽。
养心殿西暖阁内,鎏金异兽香炉吐出的龙涎香依旧袅袅,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凝重。皇帝赵珩早已屏退左右,独自负手立于巨大的朱漆雕花长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被雨幕模糊了的宫殿轮廓。他手中捏着一份刚刚由心腹太监高无庸亲自送来、封口盖着北境镇守使火漆密印的奏报,以及随附的几封作为证物的密信副本。奏报的内容,他早已阅毕,甚至反复看了三遍。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子投入他看似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深不见底的波澜。
落鹰涧大捷。歼敌千余,阵斩敌酋(注:此为陆北辰故意释放的假消息,真实情况是生擒)兀脱。缴获密信数封,字迹潦草,用语隐晦,却指向明确——朝中有人与狄人勾结,意图在粮草转运之关键隘口设伏劫掠,动摇北境根基,其心可诛!
捷报的字里行间,洋溢着长风军的悍勇与主帅陆北辰的果决,甚至带着一丝未经修饰的、属于胜利者的锐气。但皇帝的目光,却越过那些表功的文字,久久停留在那几封密信副本上。信中的措辞再隐晦,也掩盖不住其透露出的信息精度:粮草启运的具体时间、行经落鹰涧的准确路线、甚至押运队伍的构成弱点……这等核心机密,绝非寻常边将或境外狄人所能轻易获悉。尤其是其中一封提及“京中贵人吩咐,事成之后,河西盐引三成作为酬谢”的语句,像一根淬了冰的毒针,精准地刺入他心底最敏感的区域——盐引,国之重利,非亲王级别以上,谁敢轻易许出三成?
“京中贵人……河西盐引……” 皇帝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深邃的眼眸平静无波,仿佛一口千年古井,映不出丝毫情绪,但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想起前几日,文华殿大学士沈文渊抱病呈上的那封密札。老丞相语气恳切,忧国之心溢于言表,虽未明指晋王,却将“市井胡商狂言”、“关联风闻”与“落鹰涧险要”、“粮道安危”巧妙勾连,其意不言自明。他又想起元宵宫宴上,晋王妃那看似关切、实则句句机锋的试探,以及永嘉郡主对沈清弦那不合时宜的挑衅。更想起多年来,自己这位皇弟在朝中上下其手、党羽遍布、甚至在几次关乎国本的朝议中隐隐与自己抗衡的种种往事。
他之前并非毫无察觉。只是顾念着那一母同胞的、早已褪色的情分(或许,更主要的是为了维持朝堂各方势力的微妙平衡,避免过早引发剧烈动荡),加之晋王赵珩行事向来谨慎周密,从未留下如此直接、如此确凿的把柄。但这一次,落鹰涧的刀光剑影,北境将士浴血奋战的捷报,以及那险些毁于一旦、关乎数十万边军生死存亡的粮草,都将一个血淋淋的、不容置疑的事实摆在了他的面前——他的皇弟,或许早已不甘于亲王之尊,其野心,已然膨胀到了通敌叛国、动摇国本的地步!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绵密的雨声和更漏滴答的轻响。皇帝就那样站着,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过了许久,久到高无庸几乎以为陛下已然入定,他才缓缓地、极轻地吁出一口气,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高无庸。”
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无庸如同早已与阴影融为一体,闻声即刻现身,无声无息地跪倒在地,尖细的嗓音压得极低:“老奴在,请陛下吩咐。”
“北境捷报,依例明发,嘉奖有功将士,抚恤阵亡者家属。陆北辰……”皇帝略一沉吟,语速平稳,“忠勇可嘉,深谙兵事,临机决断,保全粮道,功在社稷。赐黄金千两,东海明珠一斛,御用蟒缎二十匹,其麾下有功将士,着兵部从优议叙,速报朕知。”
赏赐不可谓不厚,尤其是“功在社稷”四字,评价极高。但高无庸垂首听着,心中却是一凛。陛下对陆北辰的功劳定了性,却并未提及任何实质性的晋升或更大的权柄授予。
果然,皇帝话锋微微一顿,指尖在那一小叠密信副本上不轻不重地敲了敲,继续道:“至于这些证物……连同那被阵斩的敌酋首级,一并交由枢密院归档密存。相关涉案人员,着有司继续暗中查访,勿要惊动……勿要惊动朝野。” 他特意重复了“勿要惊动”四字,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
“老奴……遵旨。”高无庸心头雪亮。陛下这是要将捷报高调宣扬,以安定军心民心,彰显天威。但对这指向明确的幕后黑手,却选择了“冷处理”。密存证物,暗中查访,既是保护证据,避免打草惊蛇,也是一种警告和观望,更是……一种政治权衡。陛下对晋王,已然起疑,甚至可能已确信其罪,但此刻绝非彻底撕破脸皮的良机。晋王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党羽遍布朝堂、军中,若贸然动手,势必引发难以预料的剧烈震荡,甚至可能逼得狗急跳墙,酿成更大的祸乱。陛下需要更确凿的、能一举定鼎的铁证,更需要一个……能够平稳过渡、避免江山动荡的合适时机。这其中的帝王心术与无奈,高无庸这等侍奉两朝的老人精,自然洞若观火。
高无庸躬身退下,安排旨意去了。空荡的西暖阁内,又只剩下皇帝一人。他缓缓踱回御案前,目光再次扫过那封捷报,最终落在一旁那份沈文渊的密札上。沈文渊……还有他那个女儿……在这次风波中,似乎扮演了远超他预期的角色。那份密札,送来的时机太过巧妙,内容太过精准,简直像是……早已预知了落鹰涧的危局一般。是陆北辰通过她传递消息?还是……那对来历蹊跷的孩子,真的有什么异能?
皇帝揉了揉眉心,将一丝荒诞的念头压下。无论如何,沈家与陆北辰的联盟,经此一事,已更加紧密,也正式站到了晋王的对立面。这或许……也不是坏事。
“皇弟啊皇弟,” 皇帝望着窗外迷蒙的雨幕,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冰冷,“你终究……还是被权力迷了眼,走到了这一步吗?这龙椅……就真的如此诱人,让你连祖宗基业、江山社稷都可以置之不顾了?”
几乎在皇帝收到密报并做出决断的同时,北境黑水城和帝都相府,也分别通过各自极其隐秘的渠道,几乎同步得知了落鹰涧大捷的详细战报,以及朝廷明发嘉奖、却对幕后主使讳莫如深的初步反应。
黑水城,帅府书房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凝重。陆北辰看完了兵部转来的嘉奖谕令抄本,以及通过暗线送来的、关于陛下将证物“密存”、要求“暗中查访”的口风,脸上没有丝毫打了胜仗的喜色,反而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讥讽的弧度。他随手将谕令抄本丢在帅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呵。” 他轻笑一声,对肃立身旁、伤势未愈却坚持在场的周毅道,“陛下这是要‘冷处理’了。高调嘉奖将士,安稳人心,却对那幕后主使只字不提,证物封存,人犯……嗯,对外宣称‘阵斩’,实则是要秘密押解吧?看来,咱们这位陛下,对那位皇弟,还是心存顾忌,或者说,是投鼠忌器,暂时还不想立刻掀翻这棋盘。”
周毅眉头紧锁,虎目中满是愤懑与不解:“少帅!难道就这么算了?晋王通敌叛国,证据确凿!此次若非少帅神机妙算,我等浴血奋战,数十万将士的粮草就毁了!边关若因此有失,他晋王担待得起吗?!”
“算了?”陆北辰眼中寒光一闪,如鹰隼般锐利,“怎么可能算了!这笔血债,迟早要连本带利讨回来!陛下有陛下的顾虑和权衡,他需要考虑朝局稳定,需要考虑如何避免逼反一个势力盘根错节的亲王。这无可厚非。”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斩钉截铁,“但我们有我们的账要算!此次虽未能一举扳倒晋王,但也足以让他伤筋动骨,至少短期内不敢再如此明目张胆地动用军队级别的力量进行截杀。更重要的是,”他压低了声音,走到北境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帝都方向,“经此一事,陛下心中那根刺已经深深种下。猜疑的种子一旦发芽,就会不断侵蚀信任的根基。晋王日后行事,必将束手束脚,其党羽也会人心浮动。而我们……”他收回手指,看向窗外渐渐停歇的雨势,语气坚定如铁,“也彻底看清了敌人的面目,有了更明确的靶子。接下来,就是如何陪他慢慢玩这场游戏了。”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特制的暗影笺,提笔蘸墨,开始给沈清弦写信。信中,他冷静而客观地分析了朝廷的态度,指出陛下虽未立即深究晋王,但猜疑已生,让其日后必不敢再行此险招,同时也让沈清弦在京中务必更加谨慎,晋王受挫,报复必至。他嘱咐她继续利用相府的影响力,暗中收集晋王党羽在吏治、财政、军务等方面的不法证据,不急于一时,但要持之以恒,以待将来关键时机。信的末尾,他笔锋微顿,素来刚硬的字迹似乎柔和了一瞬,添上一句:“京中险恶,步步杀机,万事小心。澜儿、月儿可好?惊厥之症可曾缓解?代我……多看顾他们。”
帝都相府,清韵轩内,烛火通明。沈清弦仔细阅罢陆北辰的密信,轻轻将信纸放下,走到支摘窗前,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夜雨,轻轻叹了口气。这个结果,虽早在预料之中——毕竟牵涉一位实权亲王,陛下绝无可能仅凭目前证据就雷霆手段——但亲眼看信确认,仍让她感到一丝沉重与无奈。皇权争斗,从来如此盘根错节,利益交织,即便证据确凿,想要扳倒一个根基深厚的庞然大物,也绝非一次交锋就能成功,需要的是耐心、时机和更强大的力量。
然而,她并未感到沮丧或气馁。相反,经过这一连串惊心动魄的事件,她与陆北辰之间,那种始于意外、基于共同危机和目标而缔结的同盟关系,经历了血与火的考验,变得前所未有的牢固和清晰。他们不仅共同确认了晋王这个强大而危险的敌人,更在一次次相隔千里却心意相通的并肩作战中,建立起了超越寻常夫妻的、深厚的信任与默契。这是一种在刀尖上行走淬炼出的情谊,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坚实。
她回到书案前,提笔回信。字迹清秀舒展,语气沉稳理性。她表示充分理解陛下的政治权衡和陆北辰的处境分析,认为暂时隐忍、积蓄力量是明智之举。她会继续在京中,利用相府千金的身份和日渐拓展的人脉,如水银泻地般,悄无声息地留意晋王党羽的动向,特别是其在六部、言官系统中的活动。同时,她也写到了孩子的情况,笔触间流露出母亲的担忧:“澜儿自那日惊厥后,精神总有些恹恹,不愿多言,常抱膝独坐,对窗外发呆。前日乳母抱他经过西厢廊下旧库房时,他忽然惊恐大哭,手指库房方向,模糊呓语‘老鼠……黑老鼠……在咬爹爹的靴子……怕……’,令人心忧。月儿倒是活泼,然夜间易惊醒,需妾身陪伴方能安睡。京中一切,妾身自会谨慎,君处边关,刀剑无眼,更需万万保重,勿以为念。”
写下“黑老鼠……在咬爹爹的靴子……”这句时,沈清弦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股寒意莫名地从心底升起。这模糊的呓语,是否又是澜儿那种诡异预见能力的体现?“爹爹的靴子”?这指的是陆北辰吗?帅府之内?难道危机并未远离,只是从外部转入了……更隐蔽、更贴近内部的层面?她不敢深想,只能将这份强烈的隐忧密密缝进字里行间,提醒陆北辰注意自身安全,尤其是帅府内部的防卫。
与此同时,晋王府,那间终年弥漫着浓郁檀香、守卫森严的密室之内,气氛却与窗外的春雨截然相反,如同冰窖。
晋王赵珩负手立于窗前,背影僵硬,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落鹰涧计划的彻底失败,兀脱的被擒(他收到的消息是被阵斩,暂松口气,但隐患仍在),密信的失落,虽然他在京中的势力第一时间动用所有关系,或威逼或利诱,暂时将事态压了下去,让皇帝选择了“冷处理”,但他深知,这次损失远超以往。不仅折损了一批精心培养多年、耗费巨大的死士,更让他多年来苦心营造的“贤王”、“忠臣”形象出现了难以弥补的裂痕,引起了皇兄最直接的猜忌。这无异于被当众狠狠扇了一记耳光,虽然声音不响,却疼入骨髓。
“陆北辰……沈文渊……还有沈文渊那个诡计多端的女儿!” 晋王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名字,眼中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杀机与怨毒,“好!好的很!是本王小瞧了你们!竟能让本王栽如此大的跟头!”
他面前,几名心腹谋士和暗卫头领垂手肃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触怒了正处于暴怒边缘的主子。空气凝固得仿佛要结冰。
“王爷息怒,” 首席谋士,一个面容清癯、眼神却如毒蛇般阴鸷的老者,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沙哑,“此次虽受挫,损了些许人手,但根基未动。陛下选择秘而不发,正说明其对王爷仍有忌惮,亦不愿朝局立刻崩坏。当务之急,是清除所有可能的首尾。那个被擒的兀脱……” 他做了个抹喉的手势。
“放心,他活不到京城!”晋王冷冷打断,语气森寒,“本王已安排‘影煞’的人,会在押解队伍进入河东地界时,制造一场‘意外’的山体滑坡。只是,陆北辰和沈家,尤其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沈清弦,不能再留了!必须尽快除掉,以绝后患!”
他猛地转身,走到密室中央那张巨大的、标注着各方势力的山河地势图前,目光阴鸷地扫过北境和帝都:“外部打击不成,那就从内部瓦解!陆北辰的根基在北境,但长风军也非铁板一块!他此番虽胜,但擅自调兵、‘将计就计’,虽情有可原,却也是逾越之举!可让人在军中散播谣言,说他拥兵自重,视朝廷法度如无物,落鹰涧之捷实为排除异己、杀人灭口!真真假假,混淆视听!”
他的手指又重重地点在帝都:“沈文渊门生故旧虽多,却也非无懈可击!找几个可靠的御史,弹劾他结党营私、纵容家奴横行不法、甚至……可暗示其女沈清弦未婚生子的旧事,乃其家风不正、教女无方之过!再让人在士林中散播消息,就说沈相年迈多病,已不堪重任,却贪恋权位,阻塞贤路!”
最后,他的手指悬停在地图上代表镇北将军府的位置,眼中闪烁着极度算计的寒光:“还有……那对来路不明的小野种!听说,陆北辰对那两个孩子颇为上心?沈清弦更是视若性命?是人,就有弱点。孩子,就是他们最大的弱点!给本王不惜一切代价,查!彻查那对孩子的真正来历!本王不信他们是凭空冒出来的!找到他们的根脚,就能找到陆北辰和沈清弦的死穴!同时,派人密切监视镇北将军府和相府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孩子身边的仆役、护卫,寻找可乘之机!本王要让他们……内外交困,疲于奔命,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幽深残忍:“陛下那边……既然起了疑心,那就再给他添点堵,让他无暇他顾。河北的漕运,江南的盐税,最近不是都有些‘小麻烦’吗?把这些麻烦……稍微闹大一点。让咱们的陛下,先为他赵家的江山社稷操操心吧!”
“是!属下明白!” 众人齐声领命,声音中带着凛然的杀意。密室中,阴谋的气息如同毒雾般弥漫开来。
雨后的帝都,夜色深沉如墨。表面的平静下,暗潮以更加汹涌的姿态澎湃着。一场针对镇北将军府与相府的、更加隐蔽、更加恶毒、直指核心弱点的全面反扑,正在黑暗中加速酝酿。而帅府内部可能潜藏的危机,也如同惊澜梦中那模糊却令人不安的“黑老鼠”,预示着未来的风暴,将更加凶险难测。真正的、你死我活的较量,此刻,才算是刚刚拉开了血腥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