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数据、烙印
温暖的水流包裹着林薇的身体，洗刷掉凝固的泥浆和干涸的血迹，却洗不掉灵魂深处沾附的冰冷与沉重。清洁单元的白色雾气带着消毒剂的微涩气息，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她闭着眼，任由水流冲刷着面颊，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母亲在巨茧中最后化为金色光点的画面，回放着工程师那双冰蓝色、毫无波澜的眼睛。
家？不。这里只有冰冷的金属和程序化的“安全”。母亲用生命换来的，只是一个更大的谜团和更深的漩涡。
换上那套材质奇特、如同第二层皮肤般贴合却毫无温度的灰色连体制服，林薇走出了清洁单元。头发被烘干，松散地披在肩上，脸上残留着清洁后的苍白，唯有眼底深处燃烧着一簇无法被洗净的火焰——悲伤、愤怒，以及对真相的迫切渴望。
胖子也换好了衣服，正笨拙地试图弄醒还在昏迷中嘟囔着“代码…熵增…”的眼镜。陆辰依旧躺在维生平台上，被幽蓝光芒环绕的机械臂笼罩着，脸色比之前更显青白，但紧锁的眉头似乎稍稍舒展了一丝。维生平台的电子屏幕上，复杂的波形和数据流平稳了许多。
“生命体征趋向稳定。星图刻痕能量反噬压制率：87.3%。” 电子音平静地播报，“次级载体（陆辰）意识恢复预计时间：6至12小时。”
林薇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她走到维生平台边，伸出手，轻轻拂过陆辰冰冷的脸颊。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一股源自母亲力量的温暖意念，如同涓涓细流，无声地传递过去。陆辰紧抿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林薇小姐。” 工程师的声音如同精确计算过的音符，在身后响起。
林薇收回手，转身。工程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舱室中央，依旧是那身深灰制服，白手套纤尘不染，冰蓝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她。
“您的生命体征已恢复至安全阈值。核心数据库访问权限已为您开放。” 他微微侧身，做出一个无可挑剔的邀请手势，指向之前他进来的那面墙壁。墙壁无声滑开，露出后面一条同样洁白、延伸向未知深处的通道。“请随我来。关于林雪晴博士的一切，都在那里。”
母亲的一切。
这四个字像磁石般牢牢吸住了林薇。她最后看了一眼陆辰，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点了点头，跟着工程师走进了通道。
通道并非笔直，而是带着平缓的弧度，两侧墙壁光滑如镜，倒映着他们一前一后的身影。空气更加干燥，带着一种高频电子设备运行特有的微弱嗡鸣。没有窗户，没有标识，只有纯粹的、令人窒息的白色和金属光泽。工程师的步伐精确而无声，林薇跟在他身后，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非人的、秩序井然的冰冷感。母亲留下的温暖力量在她体内微微波动着，如同感知到天敌般带着本能的警惕。
“方舟港…是什么？” 林薇打破沉默，声音在空旷的通道里显得有些单薄。
“文明的避难所，知识的方舟，火种的摇篮。” 工程师的回答流畅而精准，如同背诵设定好的词条，“由‘先行者’文明建造，旨在跨越时间长河，保存文明火种，并在合适的时机引导其重生。我们，是它的守护者与服务者。”
“先行者…就是留下星核的那个文明？” 林薇追问。
“是的。星核是‘火种计划’的核心载体，而方舟港是计划的执行枢纽与最终庇护所。” 工程师没有回头，声音毫无起伏。
“归零协议呢？也是他们设定的？”
“归零协议是火种的核心安全程序。确保火种的纯净与传承的秩序是其最高准则。清除污染源，回收可利用能量，是其基本逻辑。” 工程师的话语冰冷而理性，仿佛在陈述宇宙法则。
清除污染源…回收能量…林薇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指挥官和那名士兵被无形力量湮灭的场景，胃部一阵翻涌。她强行压下不适，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我和陆辰，在你眼中，是‘火种’还是…‘污染源’？”
工程师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冰蓝色的眼眸似乎通过墙壁的倒影看了她一眼。“林薇小姐，您是被星核坐标标记的‘零号母本’，是火种计划的关键节点，优先级极高。陆辰先生是次级载体，兼容性处于危险阈值，需要持续监控与维生支持。只要符合核心安全条例，你们都是方舟港的受保护对象。”
公式化的回答，滴水不漏，却更加深了林薇心底的寒意。保护？监控？危险阈值？在对方绝对理性的逻辑里，她和陆辰，不过是计划中的变量，是需要被评估和管理的“资产”。
通道尽头，一扇没有任何把手、浑然一体的银色金属门无声滑开。门后，是一个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大空间。
这里像一个倒悬的星空圣殿。穹顶极高，隐没在柔和的微光里。脚下并非地板，而是一片深邃的、缓缓旋转的幽蓝色光幕，如同凝固的星河，踏足其上，却如履平地。无数由纯粹光线构成的、巨大而复杂的几何结构悬浮在空间中，层层叠叠，缓缓自转、公转，彼此之间由流淌着数据流的纤细光带连接，构成一个庞大到超越人类想象的立体信息网络。幽蓝、银白、淡金的光点在网络中无声地流淌、汇聚、分离，如同宇宙的呼吸。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浩瀚而冰冷的知识气息。
“核心数据库。” 工程师的声音在这片宏伟而寂静的空间中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先行者文明的全部智慧结晶，火种计划的终极蓝图，以及…所有与计划相关的个体记录，都在这里。”
他的目光投向穹顶之下、光幕之上悬浮着的一个最庞大、最复杂的几何光体。那光体由无数嵌套旋转的环形结构构成，核心是一个缓缓脉动的、散发着温和白光的球体，如同微型恒星。
“林雪晴博士的记录，就在‘生命之树’信息簇内。” 工程师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向那个核心光球，“您可以通过意识直接访问。数据库会响应您的生命信息场，调取对应信息。但请注意，未经强化的意识直接接触高维信息流，存在被同化或迷失的风险。建议由我建立安全屏障后进行引导。”
又是引导。林薇心中的警兆更强了。她看着那浩瀚、冰冷、散发着无穷知识诱惑的数据库，又看看身边这个完美得不真实的工程师。母亲最后的馈赠在她体内温暖地流淌着，带着守护的意志，也带着一份沉甸甸的嘱托。
“我自己来。” 林薇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她向前一步，站在旋转的幽蓝光幕之上，抬头直视着那核心的“生命之树”光球。
工程师冰蓝色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数据流闪烁般的光芒。他没有阻止，只是微微颔首：“如您所愿。请集中精神，锁定您需要的信息锚点——林雪晴博士的生命信息编码，或相关事件的关键词。”
林薇闭上眼。屏蔽掉这片宏伟空间带来的压迫感，屏蔽掉工程师那冰冷的目光。她将全部意识沉入脊椎深处，沉入那片温暖的金色海洋。
“妈…” 她在意识深处呼唤。母亲的面容，母亲温柔的眼神，母亲在厨房做红烧肉的背影，母亲在巨茧中痛苦蜷缩的身影…所有关于母亲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点亮的星辰，在她意识中清晰浮现。伴随着这些记忆的，是那股源自血脉的、独一无二的生命信息场波动！
嗡——！
核心的“生命之树”光球仿佛瞬间感应到了这强烈的、带着思念与悲伤的意念！它猛地亮了一下！一道柔和却无比凝练的白色光束，如同探询的触手，瞬间跨越空间，精准地投射在林薇的眉心！
轰——！！！
无法形容的信息洪流，瞬间冲垮了林薇的意识堤坝！不再是冰冷的数据，而是真实的、带着强烈情感烙印的“记忆”碎片！如同被强行拽入一部沉浸式的全息电影！
…刺眼的白光…冰冷的金属束缚…无数细小的探针刺入脊椎…
…“样本LSq-07，神经耐受性：优。星核烙印加载：开始…” 冰冷的电子音…
…撕裂灵魂般的剧痛！意识被强行拉伸、扭曲！冰冷宏大的宇宙图景、无法理解的几何符号、海啸般的数据流疯狂涌入！
…“妈妈！救我！好痛！” 意识深处绝望的哭喊…
…“薇薇…我的薇薇…” 母亲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回应，带着泣血的温柔，“别怕…妈妈…在…”
…红烧肉的香气！无比真实地浮现！在冰冷的数据洪流中，如同一座温暖的孤岛！
…意识在撕裂！冰冷的数据洪流试图抹去“林雪晴”的存在，将她变成纯粹的容器！
…“不！我是林雪晴！我是薇薇的妈妈！” 母亲残存的意识在洪流中咆哮、挣扎！
…她将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爱、所有的痛苦，疯狂地压缩、凝聚！凝聚成那红烧肉的香气！凝聚成厨房里那个温暖的身影！凝聚成对女儿名字的守护执念！
…“烙印…稳定…异常情感波动…强制压制…” 冰冷的电子音带着困惑…
…母亲用尽最后的力量，将这凝聚了全部“自我”的烙印，如同种子般，深深埋入自己即将被同化的生命信息场深处，并通过血脉的连接，传递给了女儿颈后的星图坐标！
…“薇薇…活下去…带着妈妈…回家…” 最后的意念，如同风中残烛，在冰冷的洪流中熄灭…
“啊——！！！” 现实中的林薇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她猛地睁开眼，瞳孔涣散，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剧烈地颤抖着向后踉跄倒去！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
她看到了！她看到了母亲被强行烙印时的无边痛苦！看到了母亲意识被星核信息洪流撕扯溶解的绝望！更看到了母亲如何在最深的炼狱中，用尽灵魂最后的力量，为她留下那份守护的烙印！那份带着红烧肉香气的、最后的灯塔！
那根本不是简单的记忆！那是母亲被活生生“格式化”的过程！是灵魂被撕碎又被强行凝聚成守护烙印的酷刑！
“妈妈——！！！” 林薇跪倒在冰冷的幽蓝光幕上，双手死死抠住“地面”，指甲崩裂也浑然不觉，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巨大的悲伤、愤怒、无力和被欺骗的冰冷感，如同滔天巨浪将她彻底淹没！星核！方舟港！火种计划！这根本不是恩赐！是酷刑！是谋杀！
“信息冲击超出预期阈值。” 工程师平静的声音响起，如同冰冷的注脚。他不知何时已站在林薇身后一步之遥，冰蓝色的眼眸俯视着崩溃的她，眼神依旧毫无波澜。“林雪晴博士的烙印加载过程属于高维意识改造，其痛苦指数远超常规生命体承受极限。她的精神韧性值得记录，但最终未能完全通过兼容性测试，导致意识核心崩溃，仅保留部分情感烙印残留。”
他的话语，将母亲的牺牲描述成一个冰冷的实验失败案例。
林薇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工程师那张完美的脸，眼中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和刻骨的恨意！“兼容性测试？！你们…你们把她当成了什么？！实验品吗？！你们这些…冰冷的怪物！”
面对林薇的滔天恨意，工程师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微微歪了歪头，如同在处理一个逻辑错误。“林薇小姐，情绪化不利于信息处理。林雪晴博士作为被星图坐标选定的初始载体，其参与是火种计划的关键环节。她的痛苦是进化过程中必要的代价。她的烙印残留，对您后续的融合进程产生了显着的正向影响，这证明她的牺牲具有价值。”
“价值？！闭嘴！” 林薇挣扎着想站起来，母亲留下的温暖力量在愤怒的驱使下轰然爆发，在她周身形成一层薄薄的金色光焰，试图推开眼前这个冰冷的“人”！
然而，工程师只是平静地抬起了一只手，戴着白手套的指尖在空中极其轻微地一点。
嗡！
一股无形的、绝对秩序的力量瞬间降临！如同无形的枷锁，将林薇周身爆发的金色光焰强行压制回体内！那股温暖的力量如同被投入冰海的火苗，瞬间黯淡下去！林薇只觉身体一沉，仿佛被万吨巨石压住，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您的力量，源于林雪晴博士的烙印残留与星核能量的初步融合，潜力巨大，但极不稳定，且带有强烈的非理性情感波动。” 工程师收回手，冰蓝色的眼眸如同扫描仪般审视着被压制的林薇，语气带着一种研究者般的冷静分析，“这种‘污染’，虽然暂时提升了您的生存概率和与星核的亲和度，但从长远来看，它是您完全融合星核、成为完美‘零号母本’的最大障碍。它会干扰您的理性判断，降低能量控制精度，甚至可能在未来引发不可控的‘暴走’。”
他向前一步，完美无瑕的脸在数据库幽蓝的光芒映照下，显得更加冰冷非人。
“因此，根据核心数据库对您当前状态的分析评估，以及为确保火种传承的最高效与纯净性…” 工程师的声音清晰而冷酷，如同宣判，“我建议，立即启动‘烙印净化’程序。”
“程序将剥离并清除您体内由林雪晴博士烙印残留带来的所有情感记忆、非理性意识模块以及其衍生的能量‘污染’。”
“过程会有些许不适，但完成后，您将摆脱低效的情感枷锁，成为更纯粹、更高效、更符合星核期待的‘零号母本’。”
“这是必要的清理（cleanup），为了您，也为了火种计划的未来。”
烙印净化…清理…
剥离母亲留下的记忆和情感…清除那份带着红烧肉香气的温暖力量…将她变成一个纯粹的、高效的、冰冷的“容器”？！
林薇的瞳孔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她疯狂地挣扎着，试图冲破那无形的压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不…！休想…！那是…妈妈…留给我的…！你敢…！！”
“情绪反应剧烈，验证了‘污染’的严重性。” 工程师微微摇头，似乎在印证自己的判断。他再次抬起手，白手套的指尖亮起一点极其凝练的幽蓝光芒，对准了被无形力量禁锢、动弹不得的林薇的眉心。
“程序将在三秒后启动。”
“3…”
“2…”
冰冷的倒计时，如同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