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溶洞深处,死寂被一声固执的滴答轻响划破。
声源在数十米高的洞顶,那里钟乳石交错,狰狞如史前巨兽的肋骨。一根石笋尖端,有富含矿物的冰冷地下水缓慢渗出,凝珠,坠落,砸入下方一泓镜面般的小水潭。
滴答。
清脆回音在与世隔绝的地下殿堂扩散,回荡,终被厚重岩壁与无边黑暗吞噬。这单调的韵律,成了衡量时间与生命的冰冷节拍,无情记录着每一秒流逝。
陆一鸣背靠潮湿巨岩,粗重喘息。
身体感觉不属于自己。那场强行撕裂空间、催动芯片的随机迁跃,不啻于酷刑。他像被塞进一个装满钢针与玻璃碎渣的高速滚筒,在时空乱流中反复搅动、穿刺、撕扯。如今,最轻微的呼吸也牵动内脏伤口,引来阵阵闷痛。每寸肌肉纤维,每根神经末梢,都在向大脑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纵使他体质历经像素强化与陨石核心能量淬炼,远超常人,这种源于空间法则的创伤依旧让他虚弱至谷底。没有十天半月静养,绝难恢复巅峰。
然而他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自身伤势。
目光穿透幽暗,牢牢凝固在不远处。那是一块他特意清理过的平坦石台,一个由光影构成的虚幻生物正安静躺着。
是伊丽丝。
在神秘书册如母亲抚慰般的持续能量滋养下,她濒临溃散的能量躯体终于重新稳定。原本近乎透明的光影之躯凝实了些许,仿佛一层笼罩星辉的薄纱。躯体核心,那点代表生命与意识本源的星光,也不再如风中残烛般忽明忽灭,而是稳定散发着一股微弱却坚韧的光芒,仿佛能洞穿万古黑暗。
她仍处于深度昏迷,自我保护机制隔绝了外界一切干扰。先前那断续的、充满宏大悲壮信息的梦呓也已停止。显然,那场耗尽心神跨越维度屏障的信息传输,让她本就濒临崩溃的灵魂陷入更深层次的休眠——这是生命在绝境下的自保本能。
溶洞复归死寂,唯有滴答声依旧。
一下,又一下,仿佛直接敲在陆一鸣心脏上。
而他的内心,正掀起一场比任何风暴都狂暴的惊涛骇浪。他的世界观,过去数月建立的一切认知,都在这场风暴中被无情撕碎、颠覆、重塑。
“牧羊神族……清道夫……裁决官……”
“思维殿堂……凋零病毒……反抗军……”
这些从伊丽丝梦中泄露的陌生词汇,如一个个坐标,在他脑海勾勒出一幅远比想象中更宏大、也更黑暗残酷的宇宙图景。
其中最让他灵魂战栗的,是那句:
“人类……不过是被圈养的牲畜……”
这句话,如一把烧红的烙铁,镌刻着屈辱与蔑视,狠狠烙在他灵魂最深处,滋啦作响,青烟升腾。
此前,陆一鸣虽对末日降临、对那个颁布冷酷规则的高维“管理者”充满警惕与反抗之心,但他的反抗,更多基于“不愿成为淘汰废品”的朴素求生本能。他以为,这只是一场宏大残酷,但规则至少表面“公平”的生存游戏。所有原生生命在同一起跑线,为虚无缥缈的“升维资格”竞争,胜者生,败者亡。
残酷,但他尚能理解。
现在他知道了,这根本不是游戏。
游戏尚有规则与胜负。他们所处的境地,连被称为“游戏”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充满傲慢与绝对蔑视的……饲养。
没错,饲养。
他们所有的挣扎、进化、悲欢离合,每一次殊死搏斗,每一次目睹同伴惨死时的悲痛,每一次幸存之后的庆幸……这一切,在那些自称“牧羊神族”的更高维度存在眼中,不过是牧场牛羊为争夺鲜嫩牧草与交配权,而进行的无意义顶撞和嘶鸣。
所谓“三年之期”,便是这批“牛羊”的出栏时间。
届时,“肥壮”的、展现出优良“性状”的个体,会被筛选为“种羊”,投入新“牧场”或用于其他实验,继续为“牧场主”提供价值。
而那些“瘦弱”不合格的,则会连同整个被榨干价值的“牧场”,一同被焚烧掩埋,化为新牧场的肥料。
多么高效,多么冷酷,多么理所当然。
一股能冻结灵魂的冰冷愤怒,混合着被视作蝼蚁的深刻屈辱感,在他胸膛中如火山岩浆般疯狂冲撞、翻滚、燃烧。
他想起末日初期为半块面包与人争斗的自己。
想起图书馆里为抢夺书籍而自相残杀的幸存者。
想起许彦庆等人为建立“城市核心圈”、守护更多人类付出的巨大牺牲。
想起米淑琴老师为传承人类知识火种而日夜不休地整理研究。
所有这一切,所有人类为文明延续做出的可歌可泣的努力,在真相面前,都成了一个荒诞又可悲的笑话。
就像笼中鸡群,每日努力啄食打鸣,以为能成“鸡王”,却不知农场主只在盘算,哪一只肉质更鲜嫩,更适合在节日端上餐桌。
拳头不知不觉已攥死,指甲深陷掌心。一滴、两滴……温热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冰冷岩石上晕开一小片暗红。他毫无察觉,仿佛流出的不是自己的血。
这一刻,陆一鸣心中的某种东西,彻底改变了。
他的反抗,不再仅为“活下去”这个卑微的目标。
而是为了……作为一个“人”,一个智慧生命,与生俱来、不容践踏的根本尊严而战!
“呼……”
良久,陆一鸣长长吐出一口带血腥味的浊气。那股几乎要烧毁理智的滔天怒火,被他以强大意志力,强行压回内心最深处。
怒火并未熄灭,它只是被压缩凝练,化为更冰冷、更锋锐、也更坚定的杀意与决心。
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在“牧羊神族”那种无法想象的力量差距面前,无能狂怒,只是弱者被屠宰前最后的无意义哀嚎。
他需要力量,远超现在的力量。
他需要知识,足以洞悉宇宙法则的知识。
他需要……盟友,能与他并肩向这该死的神明挥刀的盟友。
目光缓缓转动,再次落在石台上沉睡的光影生物身上,目光前所未有的复杂。
伊丽丝。
这个来自“永恒花园”异维度世界、自称“反抗军”一员的神秘来客。
现在,该如何处理她?
陆一鸣的思维如【像素核心】般高速运转,冷静分析局势,脑海中瞬间构建出数个选项,以及每个选项链接的截然不同的未来。
其一,最“正确”的选择:抛弃她。从纯粹冷酷的生存理性出发,趁她深度昏迷,立刻离开,抹去一切痕迹。她带来的信息固然震撼,但也带来了无法估量的危险——那个“裁决官”。仅仅“清道夫”的猎犬就差点让他二人殒命,一个等级远高于此的“神之使者”,该是何等恐怖?现在的他,不过是牧场里一只稍强壮的羔羊,凭什么对抗手持屠刀的牧人?带着伊丽丝,等于在身上绑了一个随时会引来灭顶之灾的定时炸弹。抛弃她,是止损,是自保,最理智。
其二,更黑暗的选择:囚禁她,研究她。将她带回据点,利用神秘书册,一点点从她灵魂中压榨出所有关于异维度、关于“希格尔人”技术、关于高维能量应用的知识。这无疑能让他在短时间内获得科技与力量的爆炸性飞跃。这个选项诱惑巨大,但陆一鸣内心本能地升起强烈抗拒。若真如此,他与那些视人类为牲畜的“牧羊神族”有何区别?若为反抗暴政而成为新的暴君,反抗本身便已失去意义。
那么,只剩下第三个选择。
——收留她,保护她,与她结成平等、荣辱与共的真正同盟。
这是一个充满未知与巨大风险,最不“理智”,却最符合他此刻本心的选择。
陆一鸣心中,两个“自我”正激烈交战。一个冷酷计算得失,告诫他危险与愚蠢;另一个则在追问本心。
他想起最初在废墟中感应到求救信号时的冲动,不仅因为神秘书册的“同源气息”,更因为在伊丽丝破碎绝望的精神波动中,他清晰感觉到一种与自己灵魂深处那份不甘如出一辙的、顽强的反抗意志。
他想起,与三只虚空猎犬殊死搏杀中,在他即将被利爪洞穿胸膛的危急时刻,是伊丽丝毫不犹豫燃烧自己最后本源力量,为他施加了两次救命的“精神偏折”。
这证明,她拥有作为“战友”最宝贵的品质——信任与牺牲。
那一刻,他们已经并肩作战。
他们是天然的盟友。他们有共同的、不共戴天的敌人,有共同的、遥不可及的目标。他们是两条在不同河道中挣扎的鱼,因一场洪水被冲到一起,共同面对干涸绝境。
“虽然……这个盟友,会带来天大的麻烦。”陆一鸣嘴角牵起一抹苦笑,自语道。
可话又说回来,从他获得神秘书册并决心探究其秘密那刻起,就已站在了“牧场主”的对立面。这本身就是原罪。就算没有伊丽丝,当他在这条路上成长到一定程度,也迟早会被“清道夫”或“裁决官”发现并“清理”。
伊丽丝的到来,不过是将这场注定的决战,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无可挽回地大大提前了而已。
“风险与机遇并存。”陆一鸣的眼神历经迷茫、愤怒、挣扎,逐渐变得清明坚定。
“她带来的危险固然巨大。但她脑中那些关于‘希格尔人’文明的知识,高维能量的应用技术,不同维度世界的详细情报,以及对抗‘牧羊神族’体系的宝贵战斗经验……对我而言,同样是一座无价之宝。”
更重要是,他不再孤单。
在这颗沦为牧场的星球上,他终于有了一个,能与他站在同一高度,交流这一切禁忌秘密,并能与他并肩面对这个残酷世界的……同伴。
想到这里,陆一鸣心中再无一丝犹豫。
他做出了决定。
他深吸一口气,忍着剧痛,用手臂支撑岩壁,缓缓站起身。他走到石台边,低头凝视沉睡的伊丽丝,然后弯腰,用尽自己最轻柔的动作,再次将她冰凉虚幻的身体横抱起来。
她的身体轻若无物,像是托起一团微凉的、星光编织的空气。但在陆一鸣感觉中,自己仿佛托起了一个沉甸甸的、充满未知的崭新未来。
他心念一动,将悬浮在旁的神秘书册收回意识海,随即开启“像素化感知”,雷达般扫描周围。确认这个巨大溶洞中并无异兽,更无虚空猎犬追来的空间波动。
必须尽快离开。此地虽隐蔽,却非长久之计。他必须返回那个钢铁堡垒般的据点,在那里才有足够资源与安全环境来恢复伤势,并帮助伊丽丝。
“我们走,盟友。”
他在心中,对怀中沉睡的伊丽丝轻声说道。这个词,从他心中说出,带着前所未有的分量。
前路将因怀中这个虚幻存在,而变得更加崎岖、坎坷、危险。那个名为“裁决官”的阴影,随时可能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陆一鸣的心中,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因为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孤军奋战。
在这条反抗诸神的、注定荆棘遍布的无尽道路上,他,终于有了第一个可以交付后背的同行者。
陆一鸣抱着伊丽丝,凭来时记忆与地磁微弱感知辨认方向,随即迈开沉重却无比坚定的步伐,走向溶洞另一端通往外界的出口。
他用身体为怀中盟友挡住岩壁滴落的冰冷水珠。身后,那颗为照明而具现的柔和光球亦步亦趋。光芒将二人的身影,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拉出一道长长的、紧密相连的影子。
最终,这道影子连同他的身影,一同消失在通往未知外界的、更深邃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