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落入腹地的黑子，如同判官掷下的铁笔，瞬间定死了棋局，也定死了她四肢百骸里流动的血液。
“不堪一击。”
四个字，从他唇间缓缓吐出，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闲适，敲碎了她所有强撑的镇定。暖阁里炭火烘出的暖意霎时冰消雪融，只剩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冻得她指尖发麻，连呼吸都滞涩起来。
她盯着那盘骤然翻覆的棋局，白子的大龙被看似散漫的黑子无声合围，竟是真的寻不到一丝活路。就像她自以为周密的藏拙，在他眼中，恐怕早已是漏洞百出的透明戏码。
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那枚拾起的白棋硌得皮肉生疼，才勉强维持住面上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平静。
“……陛下棋艺精绝，臣……望尘莫及。”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喉咙。
萧景玄并未看她惨淡的脸色，只漫不经心地拂乱了棋枰上的子粒，清脆的玉石碰撞声在寂静的暖阁里格外刺耳。
“棋艺如人，过于求全，反倒失了真意。”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点评棋道，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她紧绷的侧脸，“爱卿以为呢？”
她垂眸，不敢接话，心跳在胸腔里撞得生疼。
窗外雨声渐密，哗啦啦地浇在殿顶琉璃瓦上，又顺着檐角急淌而下，形成一片轰鸣的水幕。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如同泼墨，殿内不得不早点起了更多的灯烛，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细长，随着火光摇曳，如同暗处窥伺的鬼影。
内侍悄无声息地添了茶，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温热的茶汤氤氲着白气，她却只觉得冷。
“喝口茶，暖暖身子。”萧景玄将一盏青瓷茶盏推至她面前，自己却并未动面前那盏，只倚回软榻，指尖轻敲着榻沿，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一片混沌的雨幕，似乎暂时放过了她。
她机械地捧起茶盏，温热的瓷壁熨帖着冰凉的指尖，却丝毫驱不散心底的寒意。茶汤清冽，是极好的贡品，入口却尝不出半分滋味，只感到一片麻木。
暖阁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雨声喧嚣，和炭火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
他不再看她，也不再言语。
这种沉默，比之前的步步紧逼更令人窒息。像是一把钝刀，缓慢地磨着她的神经。他到底想做什么？将她拘在这里，下一子绝杀棋，然后便看着她惶惶不安？享受这种猫捉老鼠的快感？
时间在雨声中黏稠地流淌，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是半个时辰。
殿外风雨声里，忽然夹杂进一阵不同寻常的急促脚步声，踏着积水，由远及近，直至暖阁门外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压得极低的、与守门内侍的急促交谈声。
虽听不真切，但那语调里的紧绷与惊急，却穿透雨声和厚重的殿门，清晰地钻入耳中。
她的心猛地一提，几乎跳到嗓子眼。握着茶盏的手指下意识收紧，指节泛出青白。
是边关急报？是朝中生变？还是……冲着她来的？
那方素帕……柳参军旧事……陛下今日反常的敲打与禁锢……
无数念头在脑中疯狂闪过，搅得一片混乱。她感到喉咙发干，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嗡鸣。
她猛地抬眼，看向萧景玄。
他依旧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侧脸在晃动的烛光下显得明暗不定，线条冷硬。仿佛丝毫未闻门外的骚动，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只有那轻敲着榻沿的指尖，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
殿外的低语声停了。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一道缝隙，带进一股湿冷的潮气和水声。一名浑身湿透、甲胄未卸的禁军将领迈入，水珠从他额发和盔缨上不断滴落，在光滑的金砖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那将领甚至未及看清阁内情形，便已单膝跪地，声音带着雨水的冷冽和一丝未褪的急促：
“陛下！京郊西面官道三十里处发现……”
他的话骤然顿住，像是此刻才猛地察觉到暖阁内还有旁人，目光飞快地扫过坐在皇帝下首、脸色苍白的她，剩余的话语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抱拳垂首，静待示下。
整个暖阁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她的血液似乎也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手脚冰凉，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跪地的将领身上，聚焦在高深莫测的帝王身上。
萧景玄终于缓缓转过头。
他的目光先是在那将领身上停留一瞬，看不出喜怒，随即，慢得近乎折磨地，移到了她的脸上。
烛光下，他深邃的眼底仿佛沉淀着窗外所有的乌云和雨意，幽暗得令人窒息。
他看着她，看了足足有三息。
那三息，漫长得如同三个时辰。
然后，他唇角似乎极细微地勾了一下，又或许没有。
他对着那将领，淡淡开口，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落在死寂的暖阁里，砸在她的心上：
“说下去。”
“……楚将军也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