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构成的通道内,没有上下四方,没有时间流逝。
李牧紧紧握着李岁的手,仿佛这是湍急河流中唯一的礁石。身边,祸斗不安地浮动着,而墟灵所在的那件法器,则散发着微弱而稳定的光。
这趟归途,更像是一场漫长的、没有实体的坠落。
四周是流淌的光影,其中夹杂着无数破碎的画面,那是属于圣墟的、亿万年来的寂灭记忆。为了不让自己的神魂被这些记忆碎片冲垮,李牧强行收束心神,将意识沉入了自己的记忆之海。
他本能地,锚定在了那一天。
那场战斗结束之后,万籁俱寂的时刻。
……
记忆的画面,清晰如昨。
祭坛的废墟上,他静静地站着,凝视着虚空中那九团即将消散的、如风中残烛般的黯淡魂火。
它们是九位爷爷留存在世间最后的痕迹。
李牧迈着无比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回中央祭坛。他想说些什么,想道谢,想道别,但喉咙里像堵着一块滚烫的烙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他双膝一软,在那九团魂火前,缓缓跪下。
就在他膝盖触地的瞬间,屠夫爷爷那团最为炽烈的魂火猛地一亮!一道严厉、充满煞气的意志如惊雷般横扫他的识海,仿佛在无声地怒喝:
“站起来!王,不能跪!”
这道意志,比世间任何安慰的言语都更有效。
李牧浑身剧震,他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死死咬住嘴唇,鲜血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他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股想要蜷缩痛哭的本能,缓缓地、但无比坚定地,重新站直了身体。
他明白了。
这是爷爷们给他的最后一课:用脊梁去承载悲伤,而非用膝盖去祈求神佛。
见他站直,那九团魂火仿佛得到了最后的欣慰,不再摇曳,开始稳定地燃烧。奇异的变化发生了,它们从苍老、黯淡的魂火,逐渐蜕变成了九位意气风发的年轻神王虚影。
那是他们太古时期,最辉煌、最骄傲的模样。
屠夫豪迈不羁,瘸子玩世不恭,画匠写意风流,村长温润欣慰……九位年轻的神王虚影,隔着万古时空,同时转向李牧,脸上都露出了一个复杂而又纯粹的笑容。
那笑容仿佛在说:好小子,没给我们丢人。
随着这个笑容,九道最后的精神烙印,如流星般冲入李牧的脑海。
不是话语,而是他们用一生去践行的、最本源的法则真意。
“刀为守护。”
“路在脚下。”
“家在画中。”
“静听无声”、“预见歧途”、“生死一念”、“道法自然”、“匠心铸魂”、“天下为棋”。
九道意志烙印完成,九位神王虚影最后看了李牧一眼,随后毅然转身,面向那尊悬浮在空中、布满裂痕的【诡神王座】。
他们如同在太古时代并肩作战时一样,同时举起了手,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祝酒。
祝酒的动作落下,九道身影轰然解体!
它们化为了九道蕴含着各自本源法则的璀璨流光,如九条归乡的巨龙,撕裂虚空,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尊为李牧而生的王座!
嗤——
流光烙印在王座的扶手、靠背和底座之上,化为了九个永不磨灭的、全新的【维度疯纹】。
【诡神王座】的威压在这一刻变得完整而厚重,仿佛终于被注入了灵魂。但也就在这一刻,那最后一丝属于爷爷们的、“活人”的气息,彻底消失了。
高天之上,那九颗作为“神源孵化器”的死亡星球,在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后,表面的光芒彻底熄灭。随后,它们如同风化了亿万年的岩石,无声地、缓缓地崩解,化为漫天冰冷的宇宙尘埃。
一场横跨了两个纪元的盛大葬礼,没有一丝声响,却比任何悲鸣都更令人心碎。
……
星光通道中,李牧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场无声的葬礼,已经在他的记忆里尘埃落定。
他眼中的悲伤并未消散,只是被沉淀到了最深处,化作了这片无垠星海的底色。
他低头,看了一眼与李岁紧握的手,又抬头望向通道的尽头。
那里,一点微光正在浮现,并且越来越亮。
真实界的光。
星光通道的尽头,那一点微光骤然放大,将整个视野染成一片纯白。
失重感消失,坚实的土地触感从脚下传来。
李牧缓缓睁开眼睛,呼吸间,是久违的、带着泥土与青草气息的空气。
他们回来了。
这里是大墟,他曾经的家。
可迎接他的,不是九个爷爷疯疯癫癫的吵嚷,而是一片死寂的废墟。曾经的木屋只剩下几段烧焦的残垣,屠夫爷爷最爱坐的那块大青石碎成了数块,画匠爷爷涂鸦过的墙壁早已坍塌,埋入了尘土。
一切,都和他记忆中那场无声的葬礼一样,尘埃落定。
李牧僵硬地站在原地,仿佛一尊被抽去灵魂的雕像。他身后,新生的诡神王座静静悬浮,新烙上的九个疯纹散发着冰冷而强大的力量,像九双永远不会再眨动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这片故土。
在他身后,李岁、祸斗和墟灵也相继站稳。
他的脑海中,一幅幅与爷爷们相处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闪回。
瘸子爷爷教他走路,总是在他快要站稳时,用那根兽骨拐杖悄悄一绊,看着他摔个屁股蹲,然后爆发出缺德的大笑。
药王爷爷蹲在草丛里,捻起一株紫黑色的毒草,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这是“大补之物”,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他被毒得口吐白沫,再不紧不慢地拿出解药。
画匠爷爷手把手教他在墙上涂鸦,告诉他“画得越不像,就越是杰作”,结果村里的牛看了他的画,愣是吓得三天没产奶。
……
所有疯癫的日常,所有被深藏的温暖,此刻都化为了最锋利的刀,一片片凌迟着他的神魂。
“哇——”
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被遗弃幼兽般的哭嚎,从李牧喉咙深处猛地迸发出来。
他为了继承力量而强行维持的所有坚强、他为了面对敌人而伪装出的所有王者姿态,在回到这片承载了全部记忆的废墟之上时,轰然倒塌。
他再也站不住了。
双腿一软,李牧踉跄着跪倒在地,随即整个人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发出撕心裂肺、毫无形象的痛哭。
这不再是王的悲伤,也不是强者的哀悼。
这只是一个孩子,在失去了所有亲人之后,最本能、最彻底的恸哭。
“呜……”
不远处,身负重伤的祸斗发出一声悲鸣。它拖着被光枪贯穿、尚未痊愈的伤体,挣扎着,呜咽着,想爬到主人身边去安慰他,却又因那股绝望的气息而不敢靠近。
另一边,墟灵那光质凝胶般的身体表面,因无法处理这股庞大而矛盾的情感数据流而疯狂地冒着气泡。它尝试着模拟出一个流着眼泪的小人图案,但图案刚刚成型,就因内部的逻辑冲突而瞬间破碎、紊乱。
李岁静静地看着蜷缩在地上、肩膀剧烈耸动的李牧。
她的神魂链接中,那股几乎要将她也一同溺毙的悲伤洪流,正疯狂地冲击着她“绝对理智”的堤坝。
她的核心逻辑在高速运转,试图给出一个最优解:“李牧,根据计算,过度的情绪宣泄会导致神魂能量无谓损耗,不利于我们应对当前未知的局面。你应该……”
话未出口,一声更加凄厉的哭嚎打断了她所有的分析。
那是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失去。
李岁的逻辑中枢,第一次出现了大面积的空白。她的记忆深处,一段早已被归类为“无用信息”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了出来。
冰冷、扭曲的道诡界,她孤身一人,对抗着整个世界的疯狂。然后,一个看起来有些傻气的牧童,将自己仅有的一块干粮,掰了一半,笨拙地、沉默地递给了她。
他一句话也没说。
那个动作,不合逻辑,毫无收益,愚蠢至极。
但此刻,那个动作却成为了李岁脑海中唯一的画面。
她放弃了所有计算和分析,缓缓走到李牧身边,学着记忆中那个少年的样子,默默地跪坐下来。
然后,她伸出手,握住了他因极度用力而指节发白、不住颤抖的手。
她的手很冰冷,像是道诡界终年不见阳光的植物。
但这份真实的、冰冷的触感,在此刻,却如同一块坚实的浮木,被一个在无边苦海中溺水的人,死死抓住。
李牧的哭声渐渐停歇,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抽噎,整个身体依旧在剧烈颤抖。
通过紧握的手,李牧不仅感受到了她的存在,更通过神魂链接,感受到了一股陌生的情绪。
她的“绝对理智”正在疯狂运转,像一台过载的机器,试图“解析”他悲伤的构成。但在这个解析的过程中,她自己的神魂,也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丝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名为“感同身受”的酸涩。
这很奇怪,不合道理。但她没有停止。
李牧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反手握紧了她的手。
他没有抬头,甚至没有停止抽噎,但这个用力的动作,是他无声的回应。
谢谢。
我还不是一个人。
圣墟那诡异的血色天光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真实界熟悉的、昏黄的暮色。
一缕残阳穿过废墟的断壁,恰好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仿佛为这无声的陪伴,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微光。
不知过了多久,李牧的抽噎也完全停止了。
他依旧跪在地上,没有动,但那股足以毁天灭地的悲伤风暴,终于在他的内心缓缓平息,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寂静的海洋。